“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沟壑纵横的黄土地,公子扶苏立于塬上,腰间环佩叮当,他看着山隘间绵长近十里,肩挑手扛,面容苦闷的关东民夫,不由念出了这首《豳风.东山》来。
“我听说,漆县为南豳,北地郡为北豳,皆周之故土,周公旦率西人东征,西人徂于东山,怀念西土。而今东人西役,亦是同当年的周军一般,军旅辛劳,风餐露宿,睡在车舆边上,好似四月时暴晒在野的桑虫。”
自小经历了母亲被冷落死去,母族的楚国外戚尽被打压驱逐,舅父昌平君甚至背弃秦国,最终惨死这些事情,使扶苏形成了容易悲天悯人的性格。
此番他作为监军,押送万五千名民夫入北地,一路上,扶苏可算是见到了真正的役夫之苦。听着不同方言的抱怨,目观其痛楚,扶苏真正感受到了这场战争带给他们的烦恼。
二月农忙大体结束后,民夫才从各郡召集,三月至关中集合,四月便要抵达边地。尽管扶苏忍不住向父皇进谏,说这实在太急,但在秦始皇眼中,只有即将到来的大战,只有那等待开拓的广袤疆土,对民夫的死活却并不在意,只当是必须的损耗。
扶苏却暗自摇头,他不认为,人命可以像箭矢、牲畜那样,被简单地当成消耗品。
眼看民夫终日在伐楚时曾与尉郡尉共事过,墨者程先生,更与往来莫逆,你觉得,这位北地尉,是怎样的人?”
唐铎略一思量,说道:“臣依然记得,第一次与尉将军相见时的情形。当时我叔父唐夫子带我与程商登阳城,看昔日孟胜与一百八十名墨者为义赴死的地方,我和程商便起了争执。”
“我以为,孟胜行的是墨者之义,多亏了此事,天下人才能信任墨者。程商则说,这不过是孟胜与阳城君的私谊,因为此事,墨家遂衰。”
“当时尉将军只是一名小百将,他听罢后道,在阳城驻扎两月,孟胜之事,竟是第一次听说,本地百姓,已将墨者在此守城的事忘记了……反倒是一位世间鲜为人知的阳城邑宰,两百年前为百姓修了一条水渠,百姓念其德,为那邑宰修了祠,每年祭祀不绝。”(见172章)
“他反问吾等,为何百姓能记得两百多年前的小邑宰,却忘了百多年前的墨家巨子?”
唐铎至今依然记得黑夫微笑着说出的话。
“他觉得,倒不是说孟胜之义,不及那邑宰,而是因为孟胜所行之义,不曾有惠及本地黎民,即便有一百多人赴死,震惊楚国,闻名天下,让诸侯为之扼腕,却不会给本地百姓留下太深印象,至多两三代人,就都忘了。反倒是邑宰之水渠,一直泽被百姓,只要水渠一日在用,便无人忘怀。”
“泽被百姓,方为长久之义,能让百姓铭记之义……”
扶苏颔首:“有道理,尉将军微末时,便出言不俗,难怪来关中后,常发惊人之言。”
淳于越却冷笑道:“虽不俗,但这位尉将军,近年所行之事,却与其当日所说截然相反,岂不谬哉?”
扶苏问:“如何相反?”
淳于越道:“我对此人的印象,源于陛下令诸臣议分封、郡县之时。”
和其他儒生一样,淳于越也是一个死硬的封建论者,极力想要秦朝恢复封建,让诸公子分镇四方,但秦始皇却决意废封建行郡县,让他大失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