谆纶道:“年前接到朝廷的谕令,让我回京受命,德辉兄也另有安排,我们便回京了。”语纶这个人智力过人。性格沉稳,说话也十分有艺术,看似简单叙述一件事。但已经将要表达的东西点给沈默了一今儿才正月初八啊,朝廷并不会要求他们冰天雪地、过年赶路,完全可以等出了正月再上路,所以两人急急进京,一定是负有使命的。
沈默微微沉吟道:“大帅那边。现在怎么个情况”
“大帅那边很不好”尹凤看看谆纶,见他点头,便道:“情绪很低沉,和我们这些老兄弟喝酒,每次都喝得大醉,弟兄们都很心疼。”
“唉,”沈默叹息道:“我能想到大帅该有多难受。”几人一时不再说话,厅里陷入了一片安静。直到灯花爆裂,才惊醒了众人。
“朝廷有朝廷的打算,作为地方官员本不该多言。”谆纶理了一下思绪,缓缓道:“但朝廷确实不能不考虑,东南官兵的感受啊”说着对沈默道:“你我都是经过张部堂时期的人,应该不会忘了,张部堂被撤职之后,东南一下群龙无首。那些只信服张部堂的官兵不受约束,开始肆虐地方,本来大好的局面丧失殆尽,多么惨痛的教刮啊。”
顿一顿,他又道:“现在大帅的威信。远远高于当初的张经。百姓官兵都把他看成是,抗偻胜利的最大功臣,如果这时候把他撤职,民心不服,军心浮动是难免的。”
“嗯,你说得在理啊”沈默点点头道:“上面表示可以退一步
,让大帅到北京担任要职。”
“什么要职”尹凤眼前一亮道:“大学士还是兵部尚书”
“没说,”沈默摇摇头道。
谆纶还没说话,边上的徐渭突然爆发道:“这不是耍人吗徐华亭那个老j打得好算盘。把人弄回京城。给个位高权微的虚职,晾上个三五年。让他自己憋屈的去职”把好人做尽了与愤的拍案道赤耻啊丹耻”当年虽属严党,却是第一个真正赏识徐渭政治才能的高官,所以徐渭虽然没出来为他做事,但心里总存着一份感念;而且对胡宗宪抗偻的贡献,身为淅江人的徐渭感念颇深,绝不希望他落得悲惨下场。”一一一小一一一一小一一一一一儿一一小一小一一一一小一一一一小小一
听了徐渭的话,尹凤的脸更红了,问沈默道:“这是真的吗。
沈默苦涩的笑笑道:“恐怕是真的
“那得先问问我们这帮老弟兄”尹凤两眼瞪得溜圆道:“还有东南几十万的官兵答不答应,小
“德辉”该纶止住了他的话头,严厉道:“你胡说什么呢。
“自家兄弟,说什么都无妨沈默笑笑道:“不过这话,确实不能拿出去讲,不然会给大帅添麻烦的”小
“本来就是嘛尹凤才撇撇嘴,不再说话。
徐渭这时候道:“我准备写个万言书,好好把这事儿说道说道。”
“我跟你联名。”尹凤马上道:“最好再让东南的文官武将都署上名。让看看他们看看咱们的力量。”
“你俩千万别沈默苦笑道:“那是把大帅往火坑里推啊”说着长叹一声道:“其实大帅之所以必须离开东南,并不是有什么人想整他,而是他的地位太高,权力太大。功劳太显赫所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千古不灭的真理,在本朝又怎会例外呢
话到这份上,就差直白的说,胡宗宪手握半数精兵,雄踞东南半壁。已经让皇帝睡不着觉了,以前一直容忍他的存在,不过是因为需要这头猛虎消灭闯进家门的饿狼罢了,现在饿狼已被消灭的差不多了,在皇帝眼里,老虎就成了最大的威胁。而皇帝都患有不可救药的“被迫害妄想症”坚信只要是老虎,就一定会伤人的。
如果这时候,东南的将领再做出什么过激举动,必然更刺激皇帝和内阁的恐惧心理,恐怕就不仅仅是撤掉他那么简单了”
“事实上,东南总督一职将不复存在沈默最后盖棺定论道:“这是不可更改的事情了。”
三人的脸上都露出震惊、沮丧的神情,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们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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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这坏消息打击,几人难得的聚餐都在一片沉默中度过,沈默明显很不在状态,话少得可怜,根本没有平时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但酒却喝得比平时多得多,一开始还管他们三个,后来干脆自斟自饮,闷头喝酒开了。
这种喝法醉得也特别快,不到半个时辰。三人没留神,便看不到他了。赶紧到处找,才发现他已经醉倒在桌子底下,呼呼大睡起来。
徐渭三个相视苦笑,赶紧七手八脚的把他扶起来,尹凤感慨道:“拙言兄竟如此痛苦,看来我真是错怪他了。
据纶也愧疚道:“看来拙言兄真是尽力了,我们还来苦苦相逼。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徐渭虽然觉着沈默今晚上透着不对劲,但不会在别人面前道破,便顺口道:“是啊,他这几日都在辛苦奔走,心里的悲苦咱们都不知道啊
谆纶和尹凤便告辞了,准备改日再来拜访,徐渭把沈默送到后院。交给若菡道:“弟妹,不好意思,今晚一高兴。喝多了。”
若菡笑笑道:“麻烦叔叔了,”
徐渭看她也有些怪怪的,心里明白了几分,但他知道这种事儿,自己一个外人,肯定不合适插嘴的。有问题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吧。想到这。便告辞离去了。
目送着徐渭离开,若菡看丫鬟们要扶沈默进卧室,便道:“扶老爷去书房。”
柔娘小声道:“夫人,今天那里没点炉子
“现在点上也不晚若菡淡淡说一句,便回屋去了。柔娘看看夫人的背影,又看看老爷的醉态,轻轻一叹道:“照夫人的吩咐办吧。”
这一晚上,沈默便睡在书房里。网躺下便吐了,弄得满身满床都是。把伺候的柔娘忙得满头大汗。才给他擦了身子,又换上干净的衣裤。铺盖,再喂他喝了醒酒汤,才让他安稳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沈默醒得很早,是被头疼起来的,他感到太阳岤突突跳动。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喉咙里更是干得像火烧。他难受的动了动身子,便惊醒了坐在床边打盹的柔娘。揉着眼道:“爷,您醒了。赶紧兑了碗温和和的蜂蜜水,端到床边上。然后把个靠枕放在沈默身后,扶他起来道:“爷,喝点水,润润嗓子吧。小
沈默朝她挤出一丝笑容,便就着柔娘的手,将一碗蜂蜜水全都喝了。
柔娘将碗搁下,再服侍着沈默躺好,小声道:“我给您准备早饭去。”说着不待沈默答应,便逃跑似的走掉了。只留下沈默孤零零的躺在书房里,两眼望着房梁呆呆出神,”
柔娘回到正午,若菡已经在那看着三个孩子吃饭,但她面前的一碗稀粥,已经完全凝固,都不见一丝舀动的痕迹。
见柔娘进来,若菡淡淡道:“他起来了”
“嗯。”柔娘小声道:“夫人,老爷并不是您想的那样,昨晚,昨晚”
“昨晚怎么了”若菡撩一下发丝,问道。
“昨晚他喊了一夜您的名字柔娘面上的失落一闪即逝,道:“只有您一个人的名字。”
都被骂神经了,唉,如果时光能倒转就好了。
第七二五章 亢龙有悔 中
接下来的几天,夫妻俩一直客客气气,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就连孩子们也察觉出,家里气氛的异样,不再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变得安静了许多。
沈默几次想跟若菡说点什么,却都被她岔开话头。而且他本身也不太愿意低声下气,几次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就这样过了四五日,朝廷的旨意下来,他果然要去一趟江南了。
一般来说,传旨都是由太监来完成,若是换成官员,事态就严重了,因为这意味着,很可能在明旨之外还有暗旨,需要视情况权宜决策;而若担任钦差的是部堂级官员,那事情的严重性,已经上升到社锻安危的高度了。
老道的徐阁老,显然不希望沈默的身份,给东南带来过多的不安,于是给沈默的名义是钦命巡视东南、犒赏jūn_duì 、奖掖有功、举荐贤能安抚使,劳军钦差是很重要的一个差事,他一个礼部侍郎出马就合情合理了。
在私底下,沈默还得到了数到密旨,授权他可以便宜行事。必要时刻接管六省jūn_duì 、甚至还有撤销胡宗宪一切职务、原地看管的圣旨,但徐阶相信沈默,分得清轻重缓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亮出杀手锏的。
圣旨上要求即日启程,沈默也早打点好了行装,从徐阶那里出来,与家人告别之后,当天下午便赶往通州大营既然是代天劳军,就不能轻车简行,除了担任副手的几名官员外,还有两千多的卫军和仪仗,将在在与他会合。
天快黑时,他率队抵达通州大营,驻守通州的文武官员早就恭候大驾,备好宴席为钦差大人送行。
令沈默意外的是,通州守备竟告诉他,卫队和仪仗已经整装待发,明天就可以随他启程;他原本以为,怎么也得等个三两天,部队能出发就不错了,但当见到领军的将军时,沈默终于恍然了,原来兵部派了戚继光来。
“元敬,怎么会是你”沈默喜出望外,此时此刻见到戚继光,他感到十分开心,终于有比他还怕老婆的了。
“大人,”戚继光呵呵笑道:“这差事是元敬主动要的。”
“太好了。”沈默使劲拍拍他的肩膀道:“有你在,我就省心多了。
戚继光点头笑道:“顶不让大人失望。”
参加完宴会,沈默将随员引荐给戚继光,除了几名文官之外,竟还有个锦衣卫的副指挥使,让戚继光感到此行不是劳军那么简单。
然后几位头俗人物便开始讨论行程。
今年北方奇冷无比,运河都上了冻,按说应该走陆路,但沈默不打算这样做,因为钦差仪仗太大,不可能完全隐藏目标,途经之处必定有官员阿谀逢迎,大肆扰民。这场景去年他就见过一次,便对此深恶痛绝,当然不想自己也再来一次了。
所以他准备改走海路,不仅耗时短,而且可以节省开支如果走陆路,从北京到杭州,最快也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就算精打细算加沿途补给,户部拨付的三万两路费也得全耗光。但若是改成海路,这两千多人马只需要雇六艘海般,半个月便可抵达杭州,加上人吃马嚼,绝对花不了两万两。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是,让那些地方官员没有扰民的借口,不知可以避免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
当然他也深谙官场的道道,知道手下官员日子过得清苦,都盼着这趟肥差能补贴一下家用呢,如果丝毫不表示,肯定怨声载道,于是他对担任副使的鸿胪寺少卿周培简含糊道:“朝廷拨下来的钱粮,这一趟都用了。巴。”
周培简自然一点就明白,但有些不放心道:“那回来的时候怎么办“车到山前必有路。”沈默面色平淡道:“你不用操心这个。
周培简自然乐得省心,下去盘算着如何分赃去了。
等大帐里只剩下戚继光和那锦衣卫高官后,沈默的神态终于放松一些,见后者欲言又止,便道:“五爷,戚将军是自家兄弟,没什么好瞒他的。〃
那人正是十三太保之一,现在锦衣卫的四把手朱五,他此次奉命跟随沈默南下,负责贴身保卫、情报收集,以及一些不方便明着做的事情。
朱五闻言朝戚继光拱手笑道:“在下早仰慕戚家军的赫赫威名,对戚将军仰慕的紧啊”方才人多,沈默在介绍戚继光时,为了维护锦衣卫神秘的形象,他只是点头示意。
戚继光笑着还礼道:“五爷过奖了。”对于这些搞特务的,他本能的不太感冒,好在这些年也历练出来了,心里再怎么嘀咕,看上去都亲热的很。
两人寒暄几句,沈默打断他们的话头道:“五爷,有什么话,现在说吧。”
朱五点点头,整理一下措辞道:“大人,您说走海路,那定是好处多多,可在茫茫大海上,跟陆面的弟兄联系不上,咱们不成睁眼瞎了”后半句还是顾忌戚继光在,没有说出来,但他知道沈默必然明白到时候浙江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就这样一头撞上去,岂不太被动了“你所虑甚是。”沈默点点头道:“不过船肯定会在沿途补给,到时候一到天津卫,你问明路线,让人预先在靠岸地点等着就是。”
嗯”朱五想了想,没什么问题,便答应下来,也告退出去。
这时屋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戚继光终于忍不住发问道:“大人,请恕末将放肆一问,您这次南下,是不是还有特殊使命
“怎么个特殊法”沈默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
戚继光面色一阵变幻,最后有些颓然道:“末将不敢说
“呵呵”沈默笑笑,让他坐在自己对面,把话题领向另一桩事道:“我听说,你在京城这半年,跟不少官员走得很近乎
戚继光脸一红道:“不过是闲暇无事,各一己饭,聊聊天罢了。”偶沈默仿佛没看到他的窘态,仍然不咸不淡道:“拜码头、摆饭局得花不少钱吧”在以前,沈默了的戚继光,是个带兵打仗的天才、满腔爱国热忱的大丈夫当然还是个惧内如虎的妻管严。
但通过长时间的默默观察,沈默发现了迳位无敌战将、民族英雄的另一面一一他还是个会请客送礼,巴结上司,善于拉关系、走后门的俗人0这并不是造谣生事,据沈默了解,戚继光进京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先去兵部衙门拜码头,然后面面俱到的请客送礼,再由新认识的朋友,引见更多的朋友,再不厌其烦的请客送礼。不夸张的说,这半年来,除了训练之外,戚继光其余的时间,都用来请客送礼yo他有着j,东人的豪爽,又为人四海、出手豪阔。认同宗找祖宗,结交了朋友兄弟一大帮,大家也都认为他戚继光够朋友,够大方时间一长他就成了兵部很多人的好朋友,能量也越来越大他想跟着沈默南下,便可以如愿,能做到这一点的大明武将,绝不会超过十个。
为人四海当然不是错,爱交朋友更是好习惯,但问题是,以他戚继光那点微薄的俸禄,怎可能承担得起如流水舫的花销所以不难得出一个结论这位世所景仰的大英雄,肯定存在着贪污挪用军饷的严重问题。
这让沈默很难接受,也曾经十分的愤慨,但后来他问自己,在这个无官不贪的社会中,凭什么要求戚继光就得纯洁无暇还是自己心中的英雄情结在作祟好像从小受的教育便是,英雄都是伟光正的,道德上没有一丝瑕疵才行。
但转念一想,这种理论实在太可笑了。其实英雄之所以是英雄,是因为他做出了英雄的行为;被称为民族英雄,也是因为他做出了有功于民族的事情,跟他本人道不道德有什么关系
况且沈默也很理解戚继光的行为虽然在每个人的少年时代,都会父亲、老师耳提面命,教诲我们一定要洁身自好,不能搞歪门邪道,要做一个正直的人、诚实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相信每个人都曾坚信过,并以此为信条过,并对那些做不到的人嗤之以鼻。
然而当我们踏入社会,开始面对残酷鹄现实世界时,就会发现自己错了,固然我们可以凭着自己的能力,向着自己的理想抱负奋进,甚至达到很高的高度,但如果没有靠山、没有关系,没有人庇护的话,我们获得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脆弱,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夺走,自己也被打落尘埃。
相信看到胡宗宪所处的困境,戚继光一定会有这样的感想,并从胡宗宪的身上,得出了许多珍贵的教训,如不能随便得罪人,要尽可能多的团结人,而要团结人,就不能作异类。而在这个肮脏的官场上,清正廉明便是异类。
戚继光的父亲是个清廉的人,当了一辈子军官,他去世之后,戚继光甚至凑不起进京的路费。戚继光无比尊敬自己的荚存,而父亲临死前唯一的期望,铤是让他做一个正直无私,问心无愧的人,戚继光也一度遵照父亲的处事方法,却处处碰壁,饱受排挤;所以他渐渐的改变了,变得连g己都不认识自己,甚至连做梦都不敢梦到父亲了
现在在沈默灼灼的目光下,他终于无法回避自己略丑陋,羞愧的无地自容,最后竟然在自责与痛苦中,咬破了下唇,眼圈也变红了。
两人相交多年,沈默当然知道这个铁汉的心情,他叹口气道:“</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