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杨豫树,一时搞不清,他这是深思熟虑后的说法,还是受什么人指使。心中蓦然生了一丝隔膜,目光中便透出了这种复杂。
杨豫树当然感觉到他的神态,嘴角挂起一丝苦笑道:“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我好歹也在大理寺十几年了,这点事儿还能看不明白”说着压低声道:“那些犯官的心思最龌龊,为了避罪,他们会把什么事情都往上面扯。这一扯,案子便一个字也审不下去。到时候难题就转嫁到你我身上,咱们就没法办了所以说点到即止,足够定罪即可,切忌问得太多太深”
“是不是二位阁老也这样想”海瑞不看他了,嘴角挂起一丝淡淡的嘲讽道。
“这”杨豫树有些错愕道:“我还没见他呢。”但顿一下,话锋一转道:“但可以料定,他们也是这样想。”
“你怎么就能料定”海瑞转头紧紧盯着他道。
“也不看看他们是谁的学生”杨豫树淡淡道:“刚峰兄,我说最后一句失分寸的,人家打得再热闹,上面还有个老师在,用不着咱们来掺和。”
海瑞安静望他片刻,方道:“说完了”
“啊,说完了。”杨豫树点点头道。
“那走吧。”海瑞便迈步向前走去。
“那我说了半天,”杨豫树赶紧快步跟上道:“你到底听进去了么”
“多谢大人教诲。”海瑞昂首阔步,并不停下道:“我也有一番道理,想请大人指正。这个案子说起来只有短短几句话,可其间渡谲云诡,深不见底,将来倘若写成案卷,只怕要堆积如山”
“正是如此。”杨豫树点头道:“所以你我一步踏空,便会万劫不复”
“你又怎敢说,哪一步是空,哪一步是实呢”海瑞沉声道:“既然是神仙打架,有想让我们往东的,就肯定想让我们往西的,你顺着这边走,便会得罪了那边你以为点到即止是个好办法,但总有神仙想要深查下去,你便得罪了他们,还不是一样遭殃。”顿一顿道:“再往远了说,这么大的案子,肯定要史上留名的八成还要被编成戏剧、评书,被人反复演义,难道大人想被后人当成个葫芦官,提起来就骂说:不管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总之是个糊涂蛋”
杨豫树听得一愣一愣,对海瑞不禁要刮目相看。这个他一直以为,是个一根筋、牛脾气的男子,居然还有这么深的思虑,一时对他的佩服之情油然而生,轻声问道:“那该如何自处呢”
“很简单,”海瑞沉声道:“依律法、凭良心、说公道话身正不怕影子斜,又有谁敢寻趁我们”
“呵呵”杨豫树看着他这种气势,怯怯地唤道:“刚峰兄”
“大人,不必多说”海瑞沉声道:“圣谕煌煌,明示要我等彻查此案,还胡宗宪一个公道,还百姓百官一个真相,还我大明一个朗朗乾坤我意已决,无论如何,都要一查到底您若是不想查,可以称病,我怎么干,你不要管责任我一个人担,不会连累大人”说完就甩开袖子,大步往前走。
杨豫树在那懵了半天,眼睛睁得好大望着海瑞,心跳越来越快,一种闻鼙鼓而思破阵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海瑞快进内阁时,见杨豫树从后面跟上了,他淡淡一笑道:“大人想通了”
“你怎么干,我不管,我怎么干,你也别管”杨豫树没好气道:“真是流年不利,摊上你这个搭档”
“呵呵,”海瑞知道,这已经是杨豫树的极限了,便侧身让开道:“大人先请。”
“唉”杨豫树一下没了气势道:“你也请。”
两人进了内阁,便有司直郎出来相迎,说张阁老已经等着他们了。
在官场,这算是一次隆重的会晤。按理说,应该在大堂先拜圣旨,再对张居正自报官名,大礼参拜。但二人却被领到了张居正的值房中,进mén后又见到张居正穿着便服,束发坐在大案前看卷。按规制,官服不能参拜便服,二人便只好站在屋子中间。
“看了一夜的案卷,也来不及换官服,二位就不要拘礼了。”张阁老慢慢合上案卷,缓缓站了起来,他风度极好,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雍容气度,伸手肃客道:“二位都不是初见,不必拘礼,请坐吧。”
杨豫树和海瑞便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了。
这是,张居正的书吏端着茶托上来,给二位大人上茶。
张居正对那书吏道:“我与二位大人有要事商谈,不要让人打扰。”
“是。”书吏退了出去。
张居正也不回书案后,而是在两人对面坐下,与两人简单寒暄起来。
在官场上,没有无意义的举动,一举一动都有内容。张居正不着官服不在正厅,并且与两个下官昭穆而坐,这是将其视为心腹的表现杨豫树与他是同年,当然无需这样做作,所以张居正一番刻意为之,其实是对海瑞一人的。
杨豫树心中暗叹:怕是要白费功夫了。便望向海瑞。海瑞此时却无任何表lu,直直地坐在那里,好像什么都没察觉似的。
张居正也在打量着海瑞,两人虽然照面过不少次,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细细打量这个大名鼎鼎的海青天。但见他眉棱高耸,ting鼻凹目,乃是极威严的相貌,端坐在那里,堂堂正正、不卑不亢。
张居正心中暗叹一声,先开口道:“二位都接到圣旨,明日就要开审胡宗宪案,今日把你们叫过来,一是代表皇上和元翁,给你们打打气,不要有什么顾虑,只管一查到底,内阁做你们最坚强的后盾。”
两人都知道,这只是空话而已,戏rou都在后头呢,便安静的听他继续道:“二来,是要代表皇上和元翁,对你们提几点要求。”
“阁老请讲。”两人坐直身子,听张居正训话道。
“第一,要公正;第二、要全面;第三,要深入。”张居正便字正腔圆道:“所谓公正,就是要你们秉承一颗公心,断案就是断案,不要被别的东西左右,也不要掺杂别的东西;至于全面,这次的案件情况特殊,起因是数年前的一些旧案,要查就全都查清楚,不要怕麻烦,我们有的是时间,要把背后藏着的牛鬼蛇神全挖出来,这就是第三点,深入听明白了吗”
杨豫树和海瑞沉默片刻,前者心中黯淡道:果然让海瑞说中了,张太岳想借我们的手深挖,是不会因为同年一场,就让我轻松过关的。
他正在出神,便听海瑞出声道:“下官有一事不明,请阁老赐教。”
“请讲。”张居正很有涵养道。
“不知这三点要求,是皇上还是元翁提出的”海瑞问道。
“你问这个干什么”张居正虽然不悦,但还是回答他道:“是元翁提出来的又怎样。”
“那恕下官不能全部接受。”海瑞道:“圣旨上,是让下官审理胡宗宪遇害一案,那下官就只能从他被押到夏镇之后查起之前的事情,与他的死无关,下官不得圣旨,无权查问。”
张居正心中大怒,当初也没人给你下旨,你怎么敢弹劾皇帝来着怎么现在胆子又xiǎo了气归气,但他的表情还算放松,淡淡道:“元翁的意思是,这些都要查你既然来了,我先给你看个东西。”说着从书案上拿起一个卷宗递了过去。
海瑞接过翻开一看,乃是都察院调查胡宗宪伪造圣旨案的卷宗,上面记载着详细的经过,还附有胡宗宪的亲笔书信和伪造的圣旨看到这些,海瑞的面sè果然凝重起来。
张居正一直盯着海瑞看,见他果然入彀,心情终于轻松不少他正是要利用海瑞这种眼里rou不得沙子,使其对胡宗宪深恶痛绝,从而改变案件的走向。所以他也不催,就在那悠然呷着茶,等海瑞把卷宗看完。
一顿饭的功夫,海瑞终于合上了卷宗,张居正问道:“有何感想”
海瑞缓缓道:“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即使胡宗宪活着,也无从置辩。”
“不错,”张居正欣喜道:“海少卿要从这方面深挖,不能让此案流于表面,要把深层次的东西挖出来。”
“阁老的意思,下官不敢苟同。”海瑞却摇摇头道:“伪造圣旨案已经可以结案,下官没必要画蛇添足还是直接登邸报大白天下吧。”
张居正鼻子都要气歪了,要是登邸报管用,我还用跟你废话南方的报纸、北京的三公槐论坛,早就给此事定了xing要说胡宗宪通倭,可现在倭寇何在要说胡宗宪谋反,可他老老实实jiāo权,老老实实被抓,又老老实实被整死,谋反罪根本不成立,只能说是权宜之计,最多有些不择手段吧。
像海瑞这种将大明律视为圭臬的人,肯定不会接受这种说法,所以张居正实指望他能拍案而起,由此把胡宗宪的行贿受贿、贪污犯罪全都查将出来倒要看那沈默还有什么脸,整天拿他的老哥哥打悲情牌。
然而张居正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海瑞竟紧抓着圣旨上的字眼,来了个不否认、不关心、不牵扯的三不政策,让他的算盘落了空。不由有些愠怒道:“那本相让你们顺道大白天下,这你也要拒绝吗”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海瑞一字一句道:“下官怕是要让阁老失望了。”
“你呢,杨大人”张居正这才想起,还有个主审在边上杵着呢。
“哦,我啊”在张居正如刀子般的眼神下,杨豫树一张脸变得煞白煞白,艰难的咽着吐沫道:“我觉着海少卿说的有道理”
海瑞意外的看向杨豫树,张居正更是意外。今天他真是太意外了,先是一根筋的海瑞,竟也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了;接着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向来如好好先生般的同年杨豫树,竟然也跟着给自己拆台。
“你,你们”张居正气得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道:“既然二位如此坚持,那本相也不好勉强,就请好自为之吧。”说完便端茶送客,一刻也不愿再和他们蘑菇下去,与方才的礼贤下士大相径庭。
走出内阁,回到长安街上,海瑞朝杨豫树拱手道:“方才错怪大人,海瑞向您赔不是了。”
“算了吧,”杨豫树摆摆手道:“我也只是不想,被人当枪使而已。”说着笑起来道:“倒是刚峰兄让我刮目相看,还以为你不知道什么叫分寸呢。”
“我确实不知分寸。”海瑞淡淡道:“但我知道做事情要考虑后果,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事儿,我不做。”
“哈哈哈”见他一本正经的说过笑话,杨豫树不禁捧腹笑起来
第八一四章 真相上
笑一阵,杨豫树摇头苦笑道:“我杨立南半辈子谨xiǎo慎微,想不到今天却要陪你疯一遭。”
“我没有疯。”海瑞正sè道:“下官清醒的很。”
“罢了,管你疯没疯,都已经捅了天大的娄子。”杨豫树道:“反正都没退路了。”
“张阁老算什么天这大明还轮不着他来罩。”海瑞冷冷一笑,又傲然道:“再说就算是把天捅破了,也是我干的,不该你事”
“什么话,你我同受钦命,我又是你的上级,能不干我的事吗”杨豫树温和的脸上,竟也浮现出坚决道:“现在没退路了,这个案子必须彻查到底”
海瑞jing神一振道:“早该如此”说完却一抱拳道:“大人,我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杨豫树笑道。
“审案的时候你不要开口。”海瑞轻声道。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样的话”杨豫树有些不悦道。
“我说的是真心话。”海瑞轻声道:“从张阁老的表现看,这个案子真会引发政坛大地震,我已经决意,无论如何,将其彻底揭开”
杨豫树刚要说话,却被海瑞一抬手,阻止道:“你听我说下去,我不是要给谁当打手,也不单纯为了真相而真相。我是想利用这次机会,好好杀一杀当今的士风”
杨豫树登时目瞪口呆呈石化状,原来在天下人也包括他自己,都以为他们这俩钦差是任人cào控的棋子时,海瑞却早就跳出棋盘,撸起袖子准备下棋了甭管他是否自不量力,单单这份舍我其谁的气概,就当浮一大白。
“也许你要笑我不自量力,但有些事情,就是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海瑞的声音轻而有力,字字印入杨豫树的脑海中:“我大明自成化至今,国势每况愈下,长久内外jiāo困、民不聊生,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原先人们说,是有jiān党、说是昏君无道,说是有阉寺luàn政那好,大家一起豁出命去,把刘谨和八虎消灭了,把严党斗倒了;我也不知深浅的,把先帝骂倒了现在到了隆庆朝,没有太监luàn政、没有jiān党横行,皇上虽不勤政,但简穆爱民,知人善任,算得上中材之主。许多人骄傲的说,现在是正人盈朝,jiān邪辟易,那上下总该团结了吧政治总该清明了吧百姓总该安生了吧国家总该富强了吧”
海瑞这一连串的发问,让杨豫树的面sè愈加凝重,这些问题,是每个有识之士都思考过的,但无人能触及本质,或者不愿触及。
但现在,海瑞凭一刻赤子之心,将国王的新衣一下拆穿道:“没有,什么都没有改变,不悲哀的说,反而更差了先帝在的时候,这个国家虽然jiān党横行,严重,但总算能集中力量办大事,比如说抗倭,如果放在现在,就决计不能成功。原因无他,朝中大臣光顾着内斗去了,就算让他领兵出征,哪个敢心无旁骛,都得留五分心思在京里,以免被人从背后捅了刀子这种内斗内耗,藏身显弊之后,实乃士风日坏,其害更甚于前述者”海瑞的声音比此刻的北风还要凛冽刺骨道:“若有亡大明者,必然是此无疑”
“刚峰兄有些言过了吧。”杨豫树面sè苍白道,敢在这天街之上话兴衰的,怕是除了这海刚峰外,没有第二个人了:“当今内阁之中,都是难得的能臣贤士,怎么也不会比严家父子时更差吧。”
“没有两样。严家父子贪财,他们贪权,一样都是贪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为了抢到别人的位子,他们你争我斗、无所不用其极本以为高拱去了,就没人和徐阁老争了,没想到他的学生又争起来。可以想见,等到徐阁老退了,又会有人跟他的学生争”说到这,海瑞眼角溅出泪花,痛心疾首道:“国家已是千疮百孔,危机重重,朝廷中的大臣们,谁也提不出切实可行的办法,反而为一己之权yu、利yu,沉mi于争权夺利。隆庆新朝,短短一年时间,便接连掀起了三场大的政cháo,让人完全看不到希望,长此以往,大明无可救yào”
“原本太祖皇帝,有鉴于前朝党争之祸,特地赋予了言官、给事中们独立、超然的地位,使其可以以下克上,抑制权臣。在开国后的百余年内,他们实实在在起到了,维护朝堂稳定、政治清明的作用。然而现在,这些科道言官,非但不再履行太祖赋予的神圣职责,还成为每次朝争最积极的敢死队、排头兵,上蹿下跳、百犬吠声,唯恐天下不luàn”
“为何号称朝廷风骨气节所在的言官,会堕落成这个样子,一是正德、嘉靖二帝的廷杖、打断了士人的风骨,二是先有张、桂之辈以投机骤贵,后有严家父子以柔媚得宠。致使士风大坏,人心不古,士大夫立权臣mén下,甘为走狗儿孙,以媚奉奔竞为贤正直之士耻于为伍,刚烈之臣惨遭戕害以至于朝堂之上,满是人格卑劣、蝇营狗苟之徒科道之间,尽皆趋炎附势、反复无常之辈”
“这其中最明显之处,便是科道与权臣关系的改变。按旧例,言官如果与阁臣过从甚密,会被视为羞愧之事,然现在的情形则大不相同了。每当休沐,到阁臣mén前拜谒的言官络绎不绝,以至阁臣家内座无虚席,来晚的言官只好站在中mén谈话,在台阶上喝茶而退。趋附的言官在mo清阁臣的喜好、心思后,便争先恐后为主子分忧主子看谁不顺眼,便有一篇篇犀利的弹章奉上,将其骂得体无完肤,无颜在朝堂立足不同的主子间有了冲</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