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东升教授放下手中的文件,指了指他面前的位置。我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物,再感到局促不安地坐了下来。一抬头,一道锐利的目光刺过来,我的脑袋仿佛被这道目光刺穿,我再次低下头去。
就在我觉得紧张得快要无法呼吸的时候,然而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无需紧张。”
他挥了挥手,整个办公桌无声无息地开始下降,沉没到地面下去,我和他之间的地面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这个时候,哪怕他说了一句无需紧张,我还是担心下一秒我会不会被丢进这个看上去像是能吞没一切的洞口内。但我很快在内心安慰自己:罗严,如果对方想要你的性命只需要动动嘴皮即可,你的生命甚至不如对方几秒钟的时间来得重要,所以还是安心一点吧。
我的担心毫无疑问只是因为过度紧张,很快,从黑洞里升起了一个茶几,上面放着两个茶杯,洁白的陶瓷茶杯内,装着散发着热气的红茶,在茶几快速升起运动的过程中,茶水连一丝涟漪也没能泛起。等茶几完全升起到合适的位置停了下来的时候,罗东升教授拿起茶杯,翘起了二郎腿,身体往柔软的椅背靠了下去,他喝了一口茶,顺手把茶杯放在旁边升起来的金属柱子上。
“不试试吗?在外面你可喝不到这样纯正的红茶。我一直以强大的克制力自诩,然而在这玩意面前,我就是一个臣服的羔羊。”
我的身体发出咯吱的机器响声,小心翼翼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那入口温热的液体如同白开水一般,我并未品尝出什么味道来。
“哎,让你放轻松点,你在糟蹋好东西。”
“不……不好意思……”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啥道歉。
“罗严,你怎么看待命运这个词语的呢?”
正题来了!命运?是我的命运吗?和身体的僵硬不一样,听到了罗东升教授的话,我的大脑仿佛被触碰了什么开关,在一瞬间就扫除了杂思快速地运转起来。
“我……我记得您讲过,命运是概率学最美的产物,我非常认同您的看法,所以……我的回答大致也是如此……”
这是一种非常讨巧的回答。我抬起头偷偷地看了罗教授一眼,想在上面寻找一些正面或者负面的反馈,但我看到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杯子中的红茶。
“哦……,没想到我的一句碎语你居然留意到了。”他呵呵地笑了一声,这让他整张惯性严苛的脸舒展开来,也让我的心稍微地放下了少许。
“作为一名科学家,把命运归咎于概率学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实际上那并不是一个很恰当的类比,因为有时候概率是可控的,但命运却不可控。”
他放下了茶杯,但不是放在椅子边上,而是坐起了身子,放在了我面前的茶几上。然后他双手手肘撑在膝盖部位,手掌交叉让下巴撑在上面,老式眼镜那厚重的镜片后面的那对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散发着某明的光芒:“否则你根本没有机会再坐在我面前了。”
我的身躯不受控制地抖动了一下。
罗东升教授扬了扬手,他旁边的女人开声了,声音非常的磁性:“科协的荣誉神圣不可侵犯,所以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冒充科协成员是十恶不赦的死罪,你本该死在我的手上,你要感恩罗教授,因为他的宽宏大量,你活了下来;然后,你认为安全局局长的孩子会是一个能被轻易戏耍的傻瓜吗?像他那样身居高位的家族,每一个核心成员的背后都有一个智囊团,所以,实际上你的真实情况他很快就调查清楚了。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他没有立刻干掉你?那是因为他在玩游戏,你们一家人就是他游戏里面的npc,只是为他提供一场消遣的伦理戏剧的演员罢了。后来他腻了,想干掉你,因为自由教需要一名即用即弃的合适棋子,你又活了下来;如果不是黄义安,你上午已经死在了强能机械店里,或者,死在黄义安的手上。还是因为罗教授,你又活了下来。”
整个办公室里回荡着嗡嗡嗡的声音,也不知道是某些仪器在运行还是我大脑里的发出的,我呆滞地看着红眼女人,一直到她说完,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呵……”
我直接笑出声来,此刻也再也没有什么紧张感了,我只是想笑,就是想笑。
我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了何为蝼蚁。我就是蝼蚁。原来谁都可以随意地捏死我,踩死我,我甚至还必须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就像一块牛扒,天生就是等着别人把我切成一块块被烈火烹饪煎炸供人享用的。
我突然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一直以来我都在为自己的未来努力打拼甚至应该说是挣扎求存。我不断地计划着、谋划着,挖空心思,耗尽脑髓……。但今天听到的话让我觉得,我付出的一切是如此多余,如此的徒劳无功。我一直以为抱上的大腿,赵磊根本就是在戏耍我。
他们仿若神灵,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我的未来全看他们的心情、喜好,根本无关我做了什么事情。
“还有什么吗?我还应该死多少次?为什么还要救我,我这样的人,死了也没什么关系吧?”
我看向了罗教授,我第一次这么毫无顾忌地看着他。我本来应该跪地磕头的,因为按照那个红眼女人说的话,他至少救了我两次了。
但我现在只想知道,那些人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有时候真不知道你运气好还是运气差,哎,我发现我也被罗教授影响了,他看起来真的不像是科学家对吧?总是说着些神神叨叨的话,命运啊,宿命啊……。不过有时候想想,好像世界真的存在这些玩意,要不本该死在我手里的亡灵怎么会成为了我的同僚呢?”
“这是徽章,既是你的身份证明,也是一块功能芯片,你可以通过连接它取得相应的权限。但如果不是科协相关的活动和内部的会议要求佩戴,不可佩戴于身外。知道赵磊怎么发现你冒充的吗?”
“就是因为我没有这块东西?”
“不仅仅是如此。”
三级科研员,梦寐以求的身份,就这么轻易地到手了。当初。自己自以为是认为自己被赵磊误会成了科协的人后,我就克制不住地经常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真的进入科协,成为科协的一份子。然而现在我终于如愿以偿了,我却没有一丝兴奋的心情。
作为引荐人,红眼女子的名字叫伊莎贝拉,我没看过她的面孔,但没想到是一名外国人。我以为她那一身黑的打扮,加上那对不带任何感情光彩的眼珠子,会是一名性格冰冷的女人,没想到却是一名话痨……她总是在喋喋不休地说着。
“待会你去医院,用科协徽章申请更换三级公民芯片,从那一刻开始,你就正式成为内圈里的贵族了。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三级公民吧?”
对。曾几何时,能维持在4级就是我一辈子的奢望了。
“三级公民是公民系统的分水岭……。罗教授指派我去调查你,所以我知道你们家曾经有机会进入内圈。但我告诉你,那其实不算内圈,而是开放的界限住宅区,只是一种激励中层人士的手段罢了。等你们家真正搬进去后,你会发现,或许还是外圈比较好。在外面,你们是外圈的上层人士,但在内圈,你们是衬托那些贵族的泥土。”
“但这些讯息你们并不清楚,你也知道,现在所有的媒体都是宣传局把控的,你们看到的一切信息都是他们希望你看到的,或许你们曾经怀疑过,但现在已经习惯了吧。你们的世界观根本就不仅仅是观察体验得来的,有人在上面给出了框架然后肆意地涂抹着……”
“能说重点吗?”
我有点受不住她像一名老师或者什么的,在不断地教育我。
我翻弄着手中的徽章,一个蓝色的圆形中有一个绿色的正方形,正方形中又有一个红色的三角形,不知道什么金属制造成,异常的冰冷,像拿着一块散发着寒气的冰块一样。
“重点就是,大家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伊莎贝拉的红色眼珠里面,快速地闪过一大串数据流:“例如,同样的公民信息界面,赵磊看到的和你看到的是不一样的,他能看到更多的东西。又例如,一些违规操作,对于你来说,系统只会拒绝,或者直接就无法操作,但以赵磊的公民等级,系统还会额外解释拒绝的原因,例如出示你的科协成员身份……。”
所以,赵磊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科协的人。想起我那些日子里,我的那些拙劣的演技,一种浓浓的,让人从内焚烧到外的屈辱感把我笼罩了起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总喜欢说这句话?你通过软件读取了我的思维吗?”
我打断了伊莎贝拉的话。
“根本不用软件,作为同僚,而且在不久将来,我有预感要和你一起行动,那我不妨跟你说多点……”
什么?我觉得根本上就是她自己单纯喜欢唠叨罢了。
“其实控制一个人根本不需要芯片,在没有芯片之前,有种东西叫调控,只需要政策一变,人的思维也会跟着变……”伊莎贝拉敲了敲脑袋“别把这个东西想得太复杂,为了方便工作,其实它简单得很,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科技无法模拟它却能用芯片去控制它。”
“你以为你们是自主选择生活的?早在芯片之前,就已经开始利用大数据分析社会构成,政府会比对不同城市的数据挑选最优方案……。简单举个例子,多少人口需要多少警力资源?高科技年代你知道为什么还无法杜绝犯罪呢?是经过计算,杜绝犯罪的成本太高了啊……,我换种说话吧,一辆车的某个部件设计不合理会造成交通意外,如果召回的成本高于死亡概率和打官司赔偿的成本,嘿,那些商人才不会管哪个倒霉蛋死呢。”
“所以,要知道你的想法太简单了。”
“顺便说一句,你的公民芯片,最好去第三附属医院去升级,出示你的科协徽章,会有我们科协自己的医生帮你执行手术,顺便可以把你大脑里的操纵芯片给摘除。如果你想体验自己操纵自己的感觉,可以再申请安装一枚“矩阵3型芯片”。你脑里的那枚“拉撒路2型”实在是太粗糙了,体验感实在不敢恭维,我有时很担心它出个什么故障能直接把人的脑袋给炸掉。但记得和你的医生说你要保留它,不然他可能就顺手黑走了,这个玩意在黑市里的价钱非常的的高。”
*********命运真的很奇妙,我像个皮球一样,被不同势力的人踢来踢去的,最后居然成了踢球的人?
*********联考结束的第二天,所有的学员都必须回到学院,等待成绩的公布,不过我已经不再在乎自己到底考了多少分了。
就在我百无聊赖,拿着终端观看着母亲的大脑活动时,旁边的对话突然引起了我的注意:“你知道吗?我听说……自卫军在福岛区遭遇了重创,折损了将近一半的人。”
“前天的消息了,不过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哼——!自卫军自己是什么货色他们自己心里没点数吗,三十二军当初也没敢对福岛动手,这群只知道欺负贱民的家伙们是哪来的自信?”
“那也不至于折损这么多人吧……。不管怎么说,这个冬天看来并不好过啊。”
“你这是什么话,有晶盾在呢,就算自卫军折损了人手,届时不过是死多些贱民罢了。我们在内圈,只要盾心开启,直接承受核弹轰炸也不是问题,你担忧什么,还是说你找了个贱民女友,突然担心起她来了?”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看得上那些老鼠一样的家伙……”
果不其然,他们说着,那轻蔑的眼光就朝着我扫了过来。班里几乎9成都是内圈子弟,提到外圈的时候,他们几乎毫无意外地要看向我们这些“贱民”,以满足他们的优越感。
我已经今非昔比了,本来想要直接对视过去的,他们却是很快地把视线挪开。
我皱了皱眉,心里一方面被刚刚无意听到的消息感到震撼,一方面心里同时嗤笑:直接承受核炸?夸张手法也不是这么运用的,而且这些二世祖根本就不知道情况的严重性!
我下意识地站起来往四周看去,果然,安娜和赵磊都没来,不止他们两个,其余几个太子爷都没有出现。
妈的!这是要变天了?
我听到他们对话的内容,心里第一时间涌起的就是这个念头。
那群猪猡,拥有内圈的消息源,却犹如瞎子一样,什么也看不见。自卫军是城市的中坚防御力量,也是城市的维稳工具,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对外使用的,因为这是城市的基石。别看现在风平浪静一片平稳的样子,这个半球形小世界里已经经历过3次暴动了……如果不是动摇根本,或者经过内阁成员全票通过,“天照”是不会直接干预公民的大脑芯片的。更何况,现在的“天照”会不会回应政府的诉求并不好说。
我一直坚信,无论事情多么诡异也好,多么反常也好,其发生也必然是有因由的,巧合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几乎是凤毛麟角的事情。那么,以这个作为前提,而如果他们说得消息无误的话,问题就来了,自卫军是出于什么理由对福岛区动手呢?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作为战争时期仅剩的四十三支军团中的一支,三十二军之于自卫军就是正规军和民兵的对比,但即使是这样,在所有人都知道福岛区是东京市的心腹大患的情况下,三十二军在试探性进攻后就再也没有动作了,那自卫军又是哪来的自信与勇气,敢对福岛区动手呢?
不管怎么说,这无论对于内圈和外圈,都是一个重磅消息。
如果自卫军真的出事了,整个城防系统都会出问题,那么,我现在所在的安置区也会变得异常的危险,白灾的影响届时就不仅仅是物资供给的问题了……想到这里,我再也没有心思等待公布成绩以及接下来的毕业会了,直接就离开了学院。
我要早做准备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