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在吕梁山见宁毅时,只是觉得,他确实是个厉害人物,一介商贾能到这个程度,很了不得。到得这三年的大战,于玉麟才真的明白过来对方是怎样的人,杀皇帝、杀娄室且不说了,王远、孙安乃至姬文康、刘益等人都不值一提,对方拖住几百万人横冲直撞,追得折可求这种名将亡命奔逃,于延州城头直接斩杀被俘的大将辞不失,也绝不与女真和谈。那早已不是厉害人物可以概括的。
整个中原,但凡与他作战的,都被他狠狠地拖下泥沼中去了。无人幸免。
于玉麟甚至一度觉得,整个天下都要被他拖得溺死。
然而忽然有一天,说他死了,他心中虽然不认为毫无可能,但某些想法,却终究是放不下来的。
“我……终究是不信他毫无后手的,忽然死了,终究是……”
沉默片刻,于玉麟才再度开口。对面的楼舒婉始终望着那湖水,忽然动了动酒壶,目光微微的抬起来:“我也不信。”
她的语调不高,顿了顿,才又轻声开口:“后手……拖住几百万人,打一场三年的大仗,一步不退,为的是什么?就是那一口气?我想不通……宁立恒十步一算,他说终究意难平,杀了皇帝,都还有路走,这次就为了让女真不开心?他一是为了名声,弑君之名早已难逆转,他打华夏之名,说华夏之人不投外邦这是底线,这当然是底线,旁人能做的,他早已不能去做,若是与女真有一点妥协,他的名分,瞬间便垮。然而,正面打了这三年,终究会有人愿意跟他了,他正面杀出了一条路……”
“为了名声,冒着将自己所有家当搭在这里的险,未免太难了……”
楼舒婉沉默许久:“三年的大战,进了山以后,打得一塌糊涂,女真人只让人往前冲,不管死活,那些将军之顾着逃命,打到后来十次八次炸营,到底死了多少人,于将军,你知道吗?”
于玉麟皱起眉头来:“你的意思是……”
楼舒婉目光迷离:“去年四月,山士奇大败归来,后被问罪,我去审问他,抄他家中金银,问及山中战况,山士奇无意间,说起一件事,我心中始终在想。然而对于战场之事,我不熟悉,因此难以深究,这事情,也就只是埋在心里……”
“……”
此时夜风轻柔、湖光粼粼,侧面的远处,大殿里的灯火还在隐隐传来,楼舒婉说起她的猜测,字斟句酌,缓缓开口。
“山士奇败后,与一群亲兵亡命而逃,后托庇于刘豫麾下将领苏垓。数日后一晚,苏垓jūn_duì 猝然遇袭,两万人炸营,没头没脑的乱逃,女真人来后方才稳住阵势,山士奇说,在那天夜里,他隐约见到一名对苏垓jūn_duì 冲来的将领,是他麾下原本的副将。”
于玉麟微微张开嘴:“这三年大战,之中投降黑旗军的人,确实是有的,然而,你想说……”
“这几年来,为了将黑旗军困死山中,女真人的确很重粮草、辎重部队。然而,黑旗军于山中存粮有多少,谁也说不清楚,抢了多少,也不知道,我们只觉得,在外头都过得这么艰难,大战之中,黑旗军必然无法收拢太多俘虏,他们根本养不活。但……如果有可能呢?”
楼舒婉说得平缓:“几百万人投到山里去,说跟几万黑旗军打,到底是几万?谁知道?这三年的仗,第一年的jūn_duì 还是有些斗志的,第二年,就都是被抓的壮丁,发一把刀、一支叉就上去了,放在那山里绞……于将军,原本没有多少人愿意参加黑旗军的,黑旗弑君,名声不好,但女真人逼着他们上去试炮,如果有机会再选一次,于将军,你觉得他们是愿意跟着女真人走,还是愿意跟着那支汉人jūn_duì ……于将军,宁立恒的练兵方法,你也是知道的。”
于玉麟已经紧蹙眉头,安静如死。
“三年的大战,一步都不退的道,他们可能是仍留在这里的,最后的黑旗队伍了。
谷口,原本书有“小苍河”三个字的石碑早已被砸成粉碎,如今只剩下被破坏后的痕迹,他们抚了抚那处地方,在月光下,朝这山谷回头望去:“总有一天我们会回来的。”
“用不了太久的……”有人说道。
这些身影穿过了山谷,跨过山岭。月光下,小苍河流淌如昔,在这片埋葬百万人的土地上蜿蜒而过,而从这里离开的人们,有的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回到这里,有的则永远没有再回来,他们或许是,存在于幸福的某处了。
而战争。
战争暂时的平息,然而,以软弱和躲藏为养分,迟早有一天,它也将以蜕变后的、更为猛烈的姿态,延烧而来。
武朝建朔三年的夏末秋初。小苍河的历史,又翻过了一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