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很轻声地问她,指指那些信,很担心,但是我们总要面对这个问题,“是因为马肯么,你也喜欢他,我不该跟他谈恋爱是么?”
“不,不是的。”小夕突然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眼泪一下子就布满了整个面孔,那些巨大的泪珠迅速地顺着她的面孔砸到地上,多像是山坡上面毫无征兆的雨。“为什么你可以去北方,为什么我想离开却怎么也走不了,你却是多么容易就从东面来到南方,现在又可以去北方,你真的太走运了,你知道你自己有多走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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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也并非没有付出努力,这些都是我自己争取得来的。”我辩解。
“谁没有争取过呢,我也争取过,我或许比你更用力,但是根本就没有用。”
“你怎么知道没有用?”
“就是没有用,就是没有用!有些事情不是争取了就得到了的,世界上就有像你这样的幸运儿,而你自己却根本是蒙在鼓里。”
“我不明白你要说什么?”
“你不知道艾莲喜欢你么,你不知道艾莲喜欢的人是你么?”小夕大声地说完,这才号啕大哭起来,终于是崩溃了的。我们甚至都忘记了关门,但是在这样毕业的季节里面哭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过去每一年甚至都有人用最最惨烈的方式自杀,从山上跳下去,脑浆涂地,像是要把自己葬身于这葱郁的树林之中,大部分是农村来的学生,读了四年书却找不到一个好工作,我虽然从未见过那场景,但是每每到六月总也是心有戚戚,走在山坡上老是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唯恐看见一大片的黑影从天而降。
而小夕的话像把钝了的锥子一样直刺到我心里去,我已经无从应对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艾莲会爱上我,我根本没有想到过这一层,我这才明白过来所有的事情是怎么样的。那个坐在窗户前涂指甲油、光裸着大腿的小夕,那个怀着一个巨大的秘密的小夕,只是因为她爱上的是一个女孩,她喜欢的人是艾莲。
“那个晚上你们真的以为我喝醉了么,我知道艾莲越过我的身体抚摩了你,可是我只能够装睡,他们都爱你,马肯也爱你,艾莲也爱你,这难道还不够幸运么?”
“我嫉妒你,我嫉妒你,我真的嫉妒你了行么?”
“我喜欢艾莲,我从中学开始就喜欢她,我喜欢她已经七年了,你怎么可以抢走她呢?”
我没有办法再生气,没有办法再对着她发火,但是也没有办法立刻原谅她,我只能够把那些信件都叠起来,揣在怀里,然后冲出门去。她的哭声在我的身后惊天动地,但是我只是感到恐惧,我心里面发凉,曾经是多么亲密的朋友,我们一起洗澡,她几乎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也知道我后腰上的三颗痣,我怎么能够抵御她刺过来的这一刀呢。
我一直奔到山坡底下,找到公用电话亭,颤抖着手喘着气给出版社拨电话,担心我已经错过了他们招聘的最后期限,但是很快就有人答复我,我没有错过,他们等着我暑假一过就过去上班,而且有不错的薪金。
这就是最好的消息了,我紧张的身体像一条重新得到水的鱼一般松弛下来,恨不得将手里面那些纸片都抛散出去,恨不得大叫几声。这才发现手里面还捏着小夕递给我的厚厚的信封,我打开来看,是整沓的五寸彩照。
那是去年夏天我们穿着比基尼在荒凉无人的山坡上拍的照片,艾莲黑色的爆炸头底下挂着彩珠链子,她跌跌撞撞地在凶猛生长的野生植物间奔跑,像个勇士,小夕跟在她的身后,穿着红色的比基尼,两个人的皮肤在阳光底下都是浅棕色的闪闪发亮,我这时候才醒悟过来,她们多像是情侣,她们就是一对比任何人都耀眼的情侣,年轻、健康、蓬勃,小夕误解我了,艾莲只应该喜欢她,她们俩是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植物,和这里浑然一体。而我呢,我无论怎么晒太阳依然白到刺目,棕色的长头发被风吹乱了覆盖住半张脸,细细的胳膊和细细的腿像是外星球来的小孩,盲目而惘然地站在这整片整片的绿色里面,永远都是一副格格不入的倔强模样。
照片的右下角都印着拍照的日期,二○○二年七月九日。
我觉得心酸极了,我不能够再丢失任何的朋友了,这路上我已经丢了好多人,我这才意识到忡忡已经不会再回到这个山坡了,自从那个短小的明信片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忡忡的任何消息,而我真的得到了工作,我连大学都已经读完了,这可真是不可思议,这时间怎么就像是飞一样呢,就像这一年,忡忡走后的一年,几乎就像是被跳过了一样。
想到这里,我又飞快地奔回去,我得告诉小夕,我们必须还是好朋友,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沿着山坡飞奔而上,看着那两幢绿色的小楼突然出现在视线里面,我的眼泪缓慢地往上涌,又被收回去,我太熟悉这里了,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转弯,哪里会扬起来小树叶,哪里的地上铺满青苔很容易就会滑倒,哪里的树林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