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尾一扫。瞧仔细了来人是谁,瞳子里的冰冷戒备一刹去了干净,只低呢道:“药。”
罗汜慌慌张张四下翻索,终寻得一只青花瓷瓶。打开便是一股燎烈香气直冲鼻端,全不像平日里那些惯服惯用的。见倪珂眉头蹙得紧,也无作深想,当下取出几粒药丸喂送过去。不知是何等灵丹,效用倒是显得极快,毫无血色的脸须臾便缓转出一抹嫣然,看着竟堪比拟那女儿家朝颊上涂饰了胭脂。罗汜毕恭毕敬将他搂于怀里,不时拭去他额上的汗珠,见倪珂长睫低垂,薄唇轻启,呼吸渐渐调得匀了,竟不知不觉看出了神——猝然与那双翡绿眼眸挨近相睃,赶忙挪开视线,干咳了几声。反是倪珂主动将唇送了上去,这厢轻轻一触,便化作一番不舍不分的厮偎亲吻。
帘幕斜垂,雨渐细。少顷,倪珂轻推开罗汜,连咳带笑地说,“倒是熟稔多了。”
脸兀地一红。支支吾吾推搪道,拗不过狄未德的死缠烂打,跟着去了一回青楼鸨院,这男女情事便也知了些。
“可曾懊悔,‘虽有佳肴,弗食,不知其旨也’?”看似气定神闲举杯饮茶,却稍稍带过眼眸瞥向罗汜,眼底笑意更深了几分。惹得罗汜作势要跪,忙不迭地说,当真只去过一回,往后再不敢造次。倪珂轻咳几声,摇了摇头,又问,“他可好?”
“谁?未德大哥?”罗汜也不知他如何突然想起这个人来,脱口笑道,“怕是你不曾想,昔日目不识丁的褴褛乞丐,如今也是满腹经纶,胸怀天下之人了。”
“哦?”
“这全赖一个女子的悉心调''教。那女子名唤‘姒娘’,能言善辩,颇识治国之道,委实不简单——可惜无端端没了踪迹,倒叫未德大哥痛不欲生。我尝与大哥笑言,他若作了皇帝,定然胜过当今圣上百倍——”
“胡闹!”倪珂板下脸色,轻叱一声,“你为官时日也已不短,如何说话还这般不知斟酌!”
“我且问你,你治下的陇西,而今有精兵多少?”倪珂见罗汜半晌无话,顿了一顿,说,“我要个实数。”
“朝廷以为陇军浩浩荡荡,不下二十万众,实乃以讹传讹。陇西境内,真正能策马行军之人,尚不足五万你问这作甚?”
“五万?竟只有五万”稍稍一愣,复又喃喃自语,“也是,也是区区一郡之地,有五万精兵当属不易了确是我太贪了”
“汜哥儿,”倪珂微微一笑,虽说唤出口的声音并不疲恹,却也是极轻的,“这病去不得了我怕是没法子跟你走”
“莫说这些丧气话!人食五谷,难免生病,何患去不得?!”罗汜心下一急,也顾不上尊卑礼数,扬声将他打断。兀自皱眉良久,忽而又将他轻揽进怀内,温声笑道,“你便是自小缚于这千枷万锁,才落下这一身的不痛快。少时随兄长走南闯北,识得一处地方,极是山明水秀,想来你从未见过。”倪珂凝起淡淡笑着的眼眸,神色全然认真,听罗汜继续说道,“从今往后,泛舟鲤池莲塘,埋迹深山重岭,烹茶煮醅,拨乐弈棋,定然能将身子养好的。”
第 61 章 胡笳惊露蛰,何忍伴东风(下)
六十一
胡笳惊露蛰,何忍伴东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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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冉狼烟,飒飒风吹。达佤王城内,一个羌人装扮的绝色妇人,正以纤手弹拨琵琶。拨珠走玉之声哀哀切切,伴着那沉浑悲怆的胡笳,闻者不免撩起几许苍凉,几许怅惘。
几个婢子手托盛满瓜果的银盘,袅袅而来。忽见红影一闪,一把绢细匕首即已抵上了琵琶美人的喉头。将掩面的纱丽轻轻摘下,分明一个面容莹华的娇俏少女,眉眼之间竟依稀含了些久经沧桑的妇人之态。
“你是”达佤王眯起眼眸细细勘看,认出了那个纵马黄沙的玲珑女儿,“樊凉公主淳尔佳?你矫做前来,可是为了取我性命,替你父兄报仇?”
“叔王,侄女此刻多有不便,便在心里为你行过大礼了。”言罢,却是笑盈盈地将匕首往那美人喉骨头之处又送几寸。这美人正是汉人兵犯樊凉之时,费铎送来修好之用。见爱姬为人所挟,恐其有所损伤,达佤王虽满腔怒气也只得隐忍不发,扬声将左右侍卫喝退。一双鹰眸依然锐利不减,冷冷道了声,“受不起。”
“叔王昔日与我父王歃血为萌结为生死兄弟,侄女的这一拜,叔王当然受得。”淳尔佳生出一笑,“侄女绝非存心冒犯,实乃获悉汉人又将北犯,特来相助。”
“公主有何高见?”达佤王面不作色,心头暗思:我戮你父兄,你何来好心前来助我?
似是看出达佤王的心头踟蹰,轻轻带出一句,“当日情势所迫,若我与叔王易地而处,也当作出同样抉择。何况樊凉国破民亡的罪魁祸首并非汉人,更非叔王,却是”沉默少顷,抬眸凉然一笑,一字一缓,“却是樊凉公主,淳尔佳。”
无论真疯还是卖傻,终在看见樊凉残破遗址之时,彻底清醒。日坠时分,天昏地暗,孤城孑然而立,一两只白雁划空掠过,声声唼血残阳。蓦然再见,已作生死两茫茫。
一己之私,一念之差。何等的悔,何等的恨。
“汉人占据中原宝地,得四时和顺,享五谷丰腴。而我羌人偏居一隅,地瘠民贫,夹缝求生。如今汉人为了自家的帝位之争,便要将我等赶尽杀绝,叔王莫不觉得欺人太甚?”
“汉人之中,大有觊觎帝冕玉玺之人。莫瞧他们地大物丰,兵多将广,却未必能使力一处。叔王今日将我就地斩杀,则达佤必死无疑;但若叔王听我一言,或许尚可绝处逢生。”将挟持的美人放开,双膝跪地,高托匕首呈给了达佤王,面上作下恳切之色。“为今之计,唯有攻其不备先发制人,趁汉jūn_rén 心未整、兵马未齐,集我漠北铁骑杀入关内——败,不过是殊途同归;如若胜了,便能从此分了它的汉家天下!”稍作停顿,叩首在地,“只向叔王作下唯一请求:开城接纳樊凉百姓,免他们流离失所之苦。他日举兵御敌,樊人定当身先士卒。”
昔日大军堆鸦压境,漠北诸国或为美女,或为金银,或为消灾避祸,或为坐收渔利,各存己私,一概按兵不动。袖手坐视于樊凉浴血奋战,苦陷重围,直至焦骨遍野。而今汉人卷土重来,战旗之上,赫然又是那个令人胆丧的“玉”字。
降不得,和不得,退不得。走投无路,唯有殊死一搏。
“莫非叔王还心怀侥幸,试图避此一战?”见达佤王以手摩梭满面虬曲黑须,低眉沉思,淳尔佳坚定又道,“樊凉前车之鉴,恳请叔王当机立断!侄女几日内遍访诸国,业已与各位汗王商议妥当:只消叔王下令御敌,粮草战马任凭调遣,弓手骑兵悉听召唤——漠北诸国同气连枝,血脉相接,誓与达佤共存亡!”
银光乍泻。只见达佤王忽将腰间宝刀一把抽出。寒刃没入骨肉,淌下丝丝鲜血。横尸于刀下的,却是那个绝色妇人。
“若能得那位武艺超凡的汉家少年拔剑相助,那当再好不过。”
“叔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