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光照瞪着发红的眼睛,他的目光无法聚焦,有些像无助的盲人。
典狱长插着双手,静静观察。
“看来有效果了。”刘科长严谨地计算时间,并不断确认展光照情况。
展光照较先前安静了许多,不再扭动,仿佛依旧被9635肆虐的身体不再是他的。此时的他有种醉酒的感觉,浑身发热,眩晕不止,只要稍有倾斜,就会整个脑袋嗡地耷拉下来。闭上眼,眼前天旋地转,困意袭来,他眼睛发酸,再不想睁开。“好难受……就这样睡死吧……”他轻轻对自己说。
破绽,典狱长敏锐捕捉到了这短暂的懈怠,朝刘科长点了点头,对方即轻柔问起来:“你看上去很疲惫,多久没休息了?”
“好久……一直在打仗……”
“都哪里在打仗?”
“起化……起化……”
“起化怎么了?”
“丢了……”
展光照双唇哆嗦着吐出这令他痛彻心扉的两个字,他好像在审视着自己的灵魂。
刘科长观察到他情绪的变化,遂追问:“你逃出生天,这不是很好吗,为什么难过?”
“部队没了,程爸、许叔,都死了,我救不了他们……”
“所以你就逃走?你这个废物。”刘科长见展光照几乎哭了出来,便从容斥责。
“不,不是!”展光照反驳,他有些歇斯底里。“我是接受程爸的任务才离开的!不是逃!”
典狱长鹰隼般注视着展光照。
刘科长镇定笑起来:“借口,你抢了长官的佩#枪逃走,铁证如山。”
“你放屁!那是程爸留给我的!”展光照完全沉浸于对话,随着内容深入,他开始变得脆弱而不安。
“他为什么把枪给你?”典狱长低低□□一句。
“他要死了,给我留个念想。”
“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我要弄死那个畜生……”展光照愤恨却无力地喃喃。
刘科长怔了一下,按程序应该追问那个畜生是谁……但他隐约感到了身后长官瘆人的气场。
典狱长毫无起伏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的任务是什么?”刚好第十分钟,进入药效最佳时段,他稳稳控制着审问节奏,不失时机抛出重点问题,倘若对方出现犹豫或回避,便说明药效不足以控制意识,必须继续增加药量,撕破其精神防线。
展光照苍白的脸上铺满悲哀,他正看到树下靠坐着的程国栋师长将最后的任务托付给他:
“……尽快到松阳县东头第一家烟纸铺子,找到老丁头……”展光照干哑地复述。
犯人松口,吐出今日第一条重要信息,典狱长直直盯着展光照失落的眼眸,仿佛要将伪装和欺骗从中抠出。“还有呢?”
“车…车9平7,炮8进3,马4进6。师爷。”展光照看着眼前的程国栋,他的程爸快死了。
刘科长迅速记录着。
典狱长扬起嘴角,得意地笑。
王队长一直在刑讯室外边候着,乱七八糟的事都交给下头,自己兢兢业业给典狱长守门,严禁任何人靠近。也就一个来小时的工夫,闻得刑讯室大门开了道缝,他连忙上前迎上大步而出的典狱长:“典狱长辛苦,有何吩咐?”
“把那个人好好打理一下,下午他跟我车走。”
“明白,您放心,一定办妥当。”王队长惊讶地望着典狱长背影,这个冷漠而拒人千里的上级督察只用了一个小时就悄无声息地将那个硬得要死的犯人拿下了。
8月27日,09时许,都宁市公路规划设计局早已开始忙碌,跑业务的小科员夹着厚摞规划图纸出出进进,即便这不太平的年代,公路规划建设依旧被提上日程。
收发各方信息的电台不停歇地工作,咨询答复各种业务疑难。
尽管风和日丽,规划二处的窗子却从不曾打开,纱帘也一如既往遮着。屋内被称为处座的人正窝在靠椅中,垂着眼皮读报纸、签文件,仿佛屋外的晴天或是其他一切与他无关。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手头的电报上,沉思间,电话铃响。他有些不耐烦地接了,对方在请示着什么,他几句话草草打发。
三声门响后,门外的人得令进入,敬了个礼便夹着资料袋挺拔立在办公桌前一米左右的位置。
“回来啦,一路辛苦啊,典狱长。”处座点头笑着。
“处座说笑了,事情都已办妥,请处座审阅。”典狱长将一本资料递到桌子上。“敌我边界都增设了人,定期向7号电台汇报情况,请处座放心。”
处座点点头:“很好,日军突然在边界布设岗哨,定然心怀不轨,咱们可不能疏于防范。现在说说你一定要当面呈报的另一件事吧。”
“是。这是职下无意中获得,请处座过目。”
处座抖开那张纸,目光一行行移动。典狱长能感觉到处座的眼神在扫到落款时候的震颤。
处座抬目视着典狱长,他眼里的颤动只在一瞬便消失无踪,依旧是那副看上去十分长于养花、遛鸟、饲鱼、斗蛐蛐的退休干部脸。“这是哪里得来的,详细说说。”
典狱长复述事情经过,并从手中剩下的牛皮纸袋中抽出份档案:“情报上的地址,职下已派人密切监视。关于展光照这身份,职下联系过档案局,经查证,确实是他本人,即在身份上不存在伪造情况。”
“嗯,这个展光照什么来头?”处座听罢,沉默半晌。
“展光照,男,中华十三年(1912)冬月十五出生,江东省湖泽市乾元县人。二十二年(1921),其母唐慕云改嫁336步兵团团长程国栋。二十六年(1925)秋,唐慕云病亡,其由继父照顾。三十年(1929)进入中德合作第三期军事训练营,推荐人是第102旅作训处副主任许东海。三十三年(1932)正式进入第5师新一团直属侦察连,同年入党。三十五年(1934)任侦察连连长,第5师驻防起化。两天前,起化沦陷,其受师长程国栋委托,传递此情报。这是从他身上搜来的师长佩#枪。”
处座认真听完,缓缓叹了句:“原来我这个老同学给人家做了后爹……”
“您认识程国栋?”典狱长有些意外。
“当然,你若看过我的档案,就会知道,我跟他都是唐都陆军学校第六届毕业生。”
“他真的是我们的人?”
“没错,意想不到吧,一个正规军的师长竟是监督局的情报员。”
典狱长点点头:“确实有些意外,档案上毫无记载。”
处座笑道:“十二年(1911),我们同期毕业,他生性好斗,当时正是国家扩编强军之际,便在唐都第22步兵团当了个小排长。”他向来阴霾的眼中难得地布满对旧时的回忆。“二十四年(1923),委座下令讨伐地方割据,他所在的步兵师奉命清剿西南翟广新的势力。西南地区,民风剽悍,免不了要打打情报战,当时我跟局座一起,负责西南情报工作,十来年不见,这小子早就当了团长了。为了开展工作,局座找他谈了几次,他愿意配合国督局工作,但身份必须绝对保密,可以理解,毕竟是正规军团长嘛。讨伐地方这三年,他着实为我们解决了不少麻烦,还揪出了几个渗透进队伍指挥层的奸细。后来战事告一段落,他升任旅长,局座考虑到剿匪需要,便一直维持着他这条线,以备不时之需,就一直到今日。”处座远眺窗外的目光收了回来,拿起那张纸:“这上面的联络地址,是我亲自安排的,他的部队每换一处驻地,地址和接头暗号就要更换一次,不管用不用得上。这事也只有我和局座知道。”他拿出纸袋中裹着的手#枪,长叹口气:“没想到啊,剿匪没用上,用在抗日了,值了。”
“展光照否认这枪是接头信物,说是程国栋留给他的。职下查过此枪编号,对照枪#械部记录,确实是三十四年(1933)引进,有十四把被东部军区司令部赠予新任高级军官,这其中一把就属于程国栋。”典狱长介绍道。
处座将枪搁回桌面:“那个展光照人呢?”
“已将其带回都宁,现关押在宁北监狱,有专人料理。”典狱长严肃答道。
“呵呵,你呀,还真挺适合当典狱长。”处座忍不住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