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飞点点头:“痛快。”
9月1日,上午08时整,都宁市第五医院的医护人员准时查房。
四楼东边第三间的特级病房内,展光照漠然看着视野内俯视着自己的主治医、两名护士以及站在他们身后不远的看守。他不知道自己是哪天被转移到医院,到底要被困在医院多久。通过有限的线索和感知,他知道自己先前待的监狱并非被捕时的那所,狱警从不拷问他,也不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只负责食水和基本的照料。由于身伤难耐和精神疲惫,他的监狱生活多是在昏睡中度过。后来,医院生活突然开始,同样的,他不清楚医院的名字、地理位置、甚至医院所坐落的城市。只能通过房内的陈设、每日楼下传来的不同人、车声推断,这绝不是个普通县城,小地方从不会有救护车频繁往来。
主治医翻了翻他的眼皮,偶尔会问他一些诸如“是否头晕恶心、失眠”等不咸不淡的问题,然后兀自在本子上记下什么。护士帮他量体温、换药、注射药剂,她们之间没有交流,也从不与他闲聊。他早已放弃询问“今天是几号”、“把你们领导找来”……这类绝不可能得到任何回应的蠢问题。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极好,白大褂及屋内所有的物品上从未出现过任何有价值的文字,允许他接触的物品也只有碗筷及食物。厕所设在隔间,开门就是,全程有看守押着,他接触不到任何外人。
医生又掀开被子,查看他身上的伤口。展光照的手被铐在栏杆上,因而只能一直盯着他,从他的眼神来看,伤口的情况没那么糟。
例行公事结束,护士们一会儿就会来给他注射医生规定的药剂。
他默默靠着枕头,晨起依旧头晕不止,所幸呕吐已经消除,他不必每天三顿饭地吐个不停。自从到了医院,不知是光线缘故还是药物作用,他开始失眠,再没有在监狱里的渴睡。他曾向医生提出这个问题,但对方显然不想理他。
门被推开,算时间不应该是护士,他侧头看了一眼,身体瞬间警戒起来。
“你看上去恢复得不错。”来人正是典狱长,他以评价者的角度审视着消瘦了一圈的展光照。
“我还活着,让你失望了。”展光照压制着怒意。
“尘埃落定之前,我不会让任何疑犯死去。”他走上前,揭了纱布看着里面狰狞的伤口。“在审讯室里,给你用过控制神经类药物,所以,你现在的神经很脆弱,不适合再接触任何相似类型药剂,比如吗啡,这些日子难为你了。”
“我不是奸细,放我离开。”展光照不理他长篇大论,单刀直入道。
典狱长自己拉了椅子从容坐下,浅笑道:“你的情报很准确,军方减少了很多损失,我代表情报处感谢你。”
“我……”展光照怔住,颅内嗡嗡鸣响,一阵恶寒令他打了个寒颤,他竟然在毫不知觉中将师长临终嘱托的重要情报招了出去……他的表情极不自然,再没有了先前的淡定,他不清楚该庆幸这情报被己方获得还是该悲哀自己的失信无能……
他的心思被典狱长瞧得一清二楚:“不甘心?你不用摆出那种脸色,没经过专门训练的人抗不过药剂。”
展光照有些沮丧,但他绝不想在这个恶棍面前表露:“既然我是清白的,那就请你们尊贵的情报处别再纠缠我。”
“这没问题,我今天就是专程来问你出院以后的打算的。”
“归建。”展光照耐着性子回答。
“归建啊,这可不巧,我来之前去调你的军籍和档案,结果人家查了半天告诉我此人阵亡……”
“什么!”如果不是手铐铐着,展光照差点从床上窜起来。
典狱长从袋子中抽出一份档案放在展光照身旁,又掏出钥匙给他打开手铐。
展光照顾不得头晕,拿起档案仔细看起来,他的手有些哆嗦,打在他名字上的鲜红印戳赫然两个字:阵亡。
“凭什么!我还活着!”他咆哮起来。
“据军方报告,第5师全体阵亡,番号撤销。这不是秘密,你可以去查。”
“……可我还活着……”
“从档案角度,你已经死了。”典狱长面无表情道。
展光照默然凝视着自己被强行判了死刑的档案,他恨不得将它撕得粉碎然后全部摔在身旁这张乌鸦嘴的脸上。
“换个职业吧,你还年轻。”典狱长劝道。“我们愿意在都宁,也就是这,介绍份工作给你。”
“不需要。”
“不,你需要。因为除了在这里,你找不到任何的工作,没人会给你工作。”典狱长与展光照怒火中烧的眸子对视。“保密法规:‘所有接触过情报的人,无论何种身份,必须在情报处的监控下过完至少三年的保密期。保密期限视情报级别增加。’”
“三年!我是jūn_rén ,让我眼看着国土沦丧我做不到!”
“你现在不是jūn_rén ,你只是病人。”典狱长指了指他身上肿胀的伤。
“但我是中国人!”展光照吼了过去,他不忌惮激怒这个带给他一身伤的禽兽。
典狱长轻叹口气,笑了笑:“还有一种折中的选择,既让你这个称职的中国人守卫国土,又让我们这些不近人情的家伙们执行法规。”
展光照狐疑地看着他。
“加入情报处。”典狱长的声音很清晰。
“让我像你们一样做特务,当个见不得光的老鼠?!”展光照恼火。
典狱长在他前胸轻戳了一拳:“你说什么?”见他疼得直抿唇,方才没戳第二下。“按你的逻辑,程国栋也是特务,也是只龌蹉老鼠,你作为他儿子,又是什么?难道是见得了光的猫吗?”
展光照捂着痛处不说话,他思念程爸,但这却是他最不愿提起的话题。
明知道他不喜欢,但典狱长偏要继续下去:“我知道,正规军大多不喜欢搞情报这种偷偷摸摸的工作,他们喜欢真刀真枪光明正大去实现兵者诡道的古训。但当代的战争离不开情报,高效率的情报工作不亚于一支战力强大的jūn_duì 。我们的jūn_duì 并不弱,但为什么还会出现今天之局面,武器低人一等、国内牵制过多都只是一方面原因,还有一层原因是很多人看不到的,日军在大举进犯之前的十年一直派人渗入我国内,搜集各行业情报、测绘详细地形图、他们甚至比我们自己还要了解我们的国家,相比之下,我们对他们知之甚少,这样的双方打起来,结果可想而知。”典狱长摇了摇头,站起身,踱到床尾。
见展光照沉默,他双手撑着栏杆继续道:“程国栋则清楚意识到这点,将情报工作做为自己的职业之一,没有更高大的原因,只有一个目的,让你们这些小虾米将在战场上少死几个,如你所知,他原本的家小死于战乱,而你这个半路进门的儿子也当了兵随军打仗,他别无选择。所以,你不该排斥情报工作,这是你父亲为之奉献生命的事业。”
展光照与他对视:“你想让我相信你,然后跟你们同流合污?”
“你对我有成见,这很正常。”阳光投在典狱长墨绿的制服上,将他肩上的两杠三星照得闪亮。“不过我要告诉你,其一,在永兴县,我代表督察局情报处用合理合法的手段审讯嫌犯,所以,情报处不会对你的伤做出任何补偿和道歉;其二,就我个人来讲,你若想报复、单练,我随时奉陪。”
“好,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趴在地上认输!”展光照狠狠瞪着他。
“一个一夜之间被我放倒两次的人还敢妄谈胜利?”
轻轻的敲门声打破屋内僵局。“护士来输液。”门外的看守报告。
“进来吧,别耽误人救死扶伤。”典狱长发话道。
年轻的护士推车进入,怯生生看了眼抱胸立在窗前的军官,便忙活起来。
“侧过去。”她拿起吸满药剂的针筒和药棉,朝展光照吩咐。
展光照看盯着那只针筒,迟疑一番,终于还是侧卧过去,他知道那个丧心病狂的典狱长在看着他。护士一把拉下他裤腰,在其裸#露的肌肤上寻好位置一针刺了下去,很快完成了肌肉注射。护士拔针,用药棉按过,展光照赶忙把裤腰拽了上来。
典狱长一言不发,只是观察。
护士很快为他打好吊瓶,便迅速消失在典狱长不冷不热的目光中。
典狱长走上前,拧过吊瓶标签,瓶内气泡正按固定频率一颗颗匀速升起。“这是用来舒缓神经、消退审讯药剂后遗症的药。很难受吗?”他发现床上靠着的展光照面色发白,抿唇忍耐着,只用摇头来向他示威。
“哼,疼就喊,不用憋着。”典狱长轻笑,他越来越觉得这个死倔的家伙有点意思。“还是那件事,你现在有三条路可选:第一条,拒绝我们分配的工作,在监狱里老老实实呆上三年;第二条,在我们分配的单位做三年的安保工作,没有出差和休假;第三条,进入情报处,通过训练考核之后,圆你的报国梦。没有第四条路。”
“我知道,第四条路是死。”展光照镇定望着他。
“知道就好。”典狱长笑得图穷匕见。
“两天以后,当你不用再扎这瓶药时,我还会再来,到时你再告诉我你的答案,无论第一种还是最后一种,都会成全你。”典狱长收走展光照床前的阵亡档案,他要告辞了。
展光照转头凝视着他和他手中的档案,沉声道:“不用了,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
“我跟你去情报处。”
听到这句话,典狱长微笑道:“一言为定。”
展光照撑起身体,紧握着拳,乌黑的瞳直视对方:“我不会输给那些连前线都没见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