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献庆帝昏迷不醒, 无法主持朝局,群臣只能以太子为尊, 在紫宸殿中议事。
内殿中, 几个位高权重的老阁臣正愁眉不展的争论不休——显然是得知了昨晚凉州败仗的兵报, 正在商讨应对之策。
裴勍面无表情地绕过外殿唇枪舌战的百官, 径直走到内殿, 略一拱手,“殿下,诸位大人, 此战胶着, 我亲自去一趟凉州。”
此言如惊雷,震得几位须发花白的阁臣瞬间鸦雀无声,就连太子也愣了一愣。
昨夜凉州兵败如山倒, 若是任战局发展下去,只怕徐颢和兵部侍郎难敌反军,那凉州司马不日便能带兵杀到京城。
太子示意内侍为裴勍看茶,沉吟道,“凉州战事凶险, 国公一旦离京,孤心中不定。若是反军再生出事端来.....京中没有国公坐镇, 只怕民心会乱。非要国公爷亲去吗?派别人前往不行吗?”
裴勍道,“兵部大半兵力已发往塞北, 剩下的一半兵力戍守京城, 不宜调动。御林军和龙禁尉布防京城, 将领各司其职,此时若调遣人马,只怕会军心大动。”
“实不相瞒,昨日下官拿到了一份名单,上面写着怀敬安插在三军中的内鬼名姓,只有除去这些内鬼,凉州一战才有胜算。”
那日,薛亭晚接到怀敏从塔尔特寄来的信件之后,把名单拿给裴勍看,裴勍思忖了两日,决定亲自前往凉州了解此事。
四位老阁臣和太子闻言,皆是面上一喜。
裴勍掀了掀茶碗,眸色深沉,“下官抵达凉州之后,会将内鬼悉数斩草除根,此名单牵连甚广,为免有人打草惊蛇,暗中通风报信,此事除了殿下和四位阁臣大人外,并无第六个人知晓。”
裴勍的担心不无道理。
这个关头,手上的名单便是除去内鬼的最佳契机,若是名单泄露,只怕战火还要绵延多日,惹得民生多艰,生灵涂炭
一阁臣也道,“此事非同小可,我们在明,奸细在暗,不便借其他官员前去督办,依着下官之见,还是裴国公亲自去塞北除掉那些奸细为妙。”
裴勍阖上茶碗,眸光环视四座,声线沉定,“下官不日便动身去往凉州,还请殿下掩下此事,对外便称下官尚在紫宸殿中主事,配合下官唱一出‘空城计’。”
塞北战局难测,裴勍此去,成则反败为胜,败则性命堪忧。
他这一去,是抱着赴命之心的。
太子应下了,心中难免动容,起身冲着裴勍深深一揖,“国公大义,孤心佩之。”
外殿,文官的争论声乱作一团,还夹杂着内侍公公的尖利嗓音,“薛司丞!殿下和大臣们正在内殿中议事,内殿进不得!薛司丞,待老奴通传一声呐!”
薛桥辰压根儿不理会那大太监的啰嗦尖叫,提步便入了内殿,拱手一拜,“秉殿下,诸位大人,千机丞已经研制出了铜火铳,已命工部加急赶制出三百台,可即刻配备三军!”
怀敬起事当晚,有贼人去千机丞偷取机械图,薛桥辰应诏进宫,全权负责军机器械的配备之事。
铜火铳不同于刀、剑等冷兵器,而是以□□燃烧爆炸时释放的冲击作为动力,来发射石弹、箭矢等,铜火铳威力极大,杀伤力是弓箭的几十倍还不止。
为着研制火铳的事儿,他忙的脚不沾地,图纸画了五六回,□□配换了十几回方,众人皆不抱希望的时候,他仍然不言放弃,半柱香前,他拿着最新研制出的铜火铳去往校场实验,终于取得了成功,铜火铳发射出的弹丸将十丈开外的巨石轰击的粉碎,赢得了满校场的欢呼喝彩。
他欣喜若狂,抱着铜火铳翻身上马,直奔禁廷,来不及等内侍通报便闯入紫宸殿,现在站在内殿,脸上还带着几抹被炮火冲击的烟尘染上的黑灰。
少年郎君脏污的面容上,一双眸子乌黑明亮,满是雄心壮志与不服输的坚毅。
裴勍冲他点头,眸中毫不遮掩赞赏之意。
太子上前将薛桥辰扶起,满怀激动几乎不能成言,“司丞此举,是救万千将士于水火中啊!”
眼下手握内鬼名单,又有了铜火铳这种兵器的加持,剿灭反军,平定天下,几乎是指日可待了!
......
骠骑大将军苏承彦剿灭两浙行道的反军,带兵回京,行至禁廷朱雀门外,和巡视龙禁尉布防之事的苏易简相遇,父子二人索性策马而行。
穿过汉白玉桥,行过金水河,方见远处霞光万丈,残阳似血,一派金碧辉煌。
先前父子二人因着苏易简执意要娶李婳妍的事情置气许久,此时并肩策马,并无过多交谈。
京城戒严,禁军和龙禁尉忙着肃清逃窜的流兵,光是今儿个半天的功夫,苏易简就带兵平定了好几处乱子,身上的银甲染着几片血污。
苏父苏承彦在两浙和反军厮杀多日,又日夜兼程赶回京中复命,面上略显疲态。
行过了两重宫门,苏易简忍不住开口,“父亲这般连轴转未免过于劳累,不如向太子殿下复命了,暂行修整几日?”
“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反军尚未肃清,哪里容得上片刻的喘息!为父赶着回宫复命了,今晚立刻发兵增援凉州。易简,你务必带着龙禁尉庶卫好京师,京师若丢了,龙脉便丢了!”
苏承彦叮嘱了几句,方觉得自己在军中发号施令惯了,口气过于严厉。远远望着禁廷的红墙金瓦,凝视了许久,才道,“我听闻......徐府有了后,可是真的?”
苏易简一愣,颔首道,“是,父亲。徐国公府逢添丁之喜,德平公主有了身孕,前些日子儿子已经带着薄礼上门恭贺过了。”
苏承彦沉默了片刻,似是下了艰难的决定,“等这次战乱之后,肃清反/贼,天下大定,你和李婳妍就成婚吧。”
苏易简一愣,忙勒了缰绳,心头又惊又喜,还有几分难以置信,“父亲!您不是一直反对我和婳妍......”
苏承彦摆手打断,“以前为父囿于门第之见,顾忌着祖宗门楣,家族声望,不惜做棒打鸳鸯的恶人。如今看着这江山一夜间苍夷满目,方才觉悟人生苦短,唯有‘珍惜’二字。”
“当年娶你母亲的时候,你外祖父迟迟不松口,后来的种种艰辛不必详述。为父经历过的苦,何必叫你们年轻人再经受一遍?你母亲去的早,为父纵横沙场、刀头舔血这么多年,险些忘了她去世前的叮嘱,她说,此生对你最大的期望,不是建功立业,功勋彪炳,而是只有‘平安喜乐’四字。这又何尝不是为父最大的心愿?”
“那李氏之女幼时同你一起长大,论品性相貌,为父心中是有数的。这回她能从教坊司脱身,虽说是皇上御口赦免,其中也少不了你的奔走之功。既是痴心一片,郎情妾意,我又何苦来哉从中作梗呢?须知有些事错过了,便是一辈子,等到斯人已逝,才是最大的悲哀。”
末了,他重重叹道,“为父老了,老了啊,”
苏易简心中一震,望着父亲打马远去的背影,才猛然发觉他的两肩有些佝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神已经垂垂老矣,不复当年。
苏易简目送苏父入了朱雀门,才慢慢回过神来,他拉着缰绳调转马头,一夹马腹,径直朝松墨巷子狂奔而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路上,他心急如箭,喜不自胜,连迎面吹来的料峭寒风都仿佛带了暖意温柔。
松墨巷子里幽静无人,他翻身下马,喘了两口气,猛地推开两扇乌木铜兽门。
里头庭院深深,一棵小儿环抱粗的垂丝海棠正开的荼蘼,远远望去,枝间新绿盎然,芳花初绽,一片晕晕染染的胭脂红。
海棠花下,正立着位女子,她穿着一身藕荷色衫裙,飞仙髻上只斜簪一只玉簪,眉目如画,周身如空谷幽兰,香洁雅芬。
李婳妍正凝这海棠出神,听见门口的动静,方转头看向苏易简,笑道。“何事竟这样匆忙?”
苏易简一路疾驰狂奔,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到了她面前,出口却却成了一句,“婳妍,秋海棠开了。”
李婳妍展颜一笑,“这棵海棠还是我七岁那年,苏伯伯带着你上门做客,咱们一起在家里后院儿种的。后来父亲出了事,被抄了家,宅子也被封了,我以为这棵树也不在了.....”
她眼圈儿一红,忙掖了掖泪,笑道,“没想到十年过去了,它却这样走运,长得枝繁叶茂,花绽如云。”
当年禁军奉旨查抄罪臣李氏的府宅,这棵海棠树本该被拦腰砍断,或是一把火烧个干净的。不知苏易简打通了什么关节,硬是将海棠树从李府中移植出,安置在苏府中,好水好肥地精心照料了十年。数月之前,李婳妍从教坊司脱身,又不惜劳苦地把树连着根土拔起,栽种到了松墨巷子里的新宅院里。
——哪里是树走运,分明是情郎有心。
十年恍然一梦间,海棠花开依旧,人事却坎坷跌宕,兜兜转转,爱恨纠缠,转眼竟是又回到了原点。
“怎么会不在,该在的全部都在。”
苏易简走到她面前,伸手摘下一朵含苞的海棠,簪在她的鬓发间,面上含了笑,眸中满是骐骥与柔情,“婳妍,这场战事平定之后,我们就成婚吧。”
李婳妍一愣,微红眼圈登时泛起了泪光,她扑入他怀中,抑制不住地低声呜咽起来。
这一天,他和她都等了太久了。
.....
翌日一早,薛亭晚尚在香梦中,裴勍便早早起了身,她一向睡觉浅,听着帐外窸窸窣窣的走动声响和男人刻意压低的说话声音,缓缓睁开一双杏眼,口中绵软唤道,“淳郎。”
裴勍正肃容和几个心腹吩咐军机要事,听到这声娇娇的唤,当即挑开珠帘入内,行到榻前,俯身吻了吻刚醒的美人儿。
“阿晚,最近军务繁忙,未来四日我都要和几位阁臣在紫宸殿中彻夜议事,晚上恐怕回不来,你要照顾好自己。乖乖等我回来。”
半梦半醒间,薛亭晚感觉到额上温凉的吻,轻哼了两声,环住他的脖颈,“唔,淳郎放心罢。”
裴勍看她不甚情形,心下松了口气,面色如常道,“我把十九留给你,平日里若无大事,不必出门,若逢大事,更不能出门。”
这话意味深长,若是平日,薛亭晚早就察觉到男人语气的不对劲,可此时她意识迷蒙,睁了水润的杏眸,不明就里地看他,“淳郎把十九留给我做什么?府上有这么多亲卫,还有父候派来的护卫.....这国公府都快成铜墙铁壁了。十九一直贴身服侍淳郎,还是淳郎带在身边为好。”
裴勍避而不答,不置可否,啄了啄她的粉唇,“这府上固若金汤,保得阿晚周全,我才安心。”
此时天色尚早,残星未褪,两人低声说了几句话,哄着薛亭晚又睡下了,裴勍才出内室。
屋外候着的几位心腹听了方才内室中二人的软玉温存,又见了裴勍脸上残存的温柔笑意,一个个简直吓傻了眼。
裴勍本就是清冷不苟言笑之人,这两日凉州战事吃紧,裴勍的脸色更是沉的如同下刀子一般,让人看了觉得两股战战,几欲奔逃,没成想,在闺帷间,裴勍面对一贯嚣张跋扈的永嘉县主,竟是换了副面孔,竟是这般的温柔宠溺!
十九见他们的神情,当即猜到了他们的所想,心中嗤笑一声,只叹这些人少见多怪——平日里,自家主子把主母当做掌中宝,心头血,眼珠子,命根子。两人刚成亲那阵儿,府中一干下人甚至怀疑自家主子是不是被主母下了蛊,否则,原先那般清心寡欲,高冷淡漠的仙君似的人物,怎会娶个妻便转了性子,变得那样百般厮磨,温柔小意!?
.....
裴勍出了内室,褪去面上的温柔,自从十九手中接过一柄佩剑,抬眼望向堂中单膝跪地的十七。
先前多亏十七暗中传递消息,伪造虎符假传信件,才能在怀敬起事那晚,及时除去京南总督和怀敬安插在龙禁尉中的奸细。
裴勍接过一方锦帕,擦了擦闪着寒光的佩剑,淡淡开口,“十七,你已立下大功,可全身而退。”
京南总督之死和龙禁尉中奸细的暴毙已经让怀敬起了疑心,此时十七若不功成身退,等来日怀敬起了疑心,她便是死路一条。
十七伏地不语,十九拿眼睛瞪她.“主子问话,你倒是答话啊!”
十七咬牙下了决心,俯身重重磕了个响头,“属下身似浮萍,命比草贱,当年属下家人被勇毅王府当街打死,属下奄奄一息,流落街头,幸得主子救我于水火,赐十七一个名字,给十七一口饭吃。承蒙主子救命之恩,十七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都无以为报!”
“属下和那贼人有血海深仇,如今好不容易得了那狗贼的信任,十七不愿全身而退,愿继续潜伏在那狗贼身侧,也好随时传递消息,随时要了他的狗命!十七愿意为主子尽忠,为天下锄奸,也为自己雪恨!”
十九红了眼,“十七!”
裴勍顿了顿,方道,“看来你已经下定了决心。”
“来日天下大定,你若能成事而退,有人接你回府,若你为大义而死,有人为你收尸。十七,你且去罢。”
十七含泪拱手,冲裴勍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大拜之礼,“十七,拜别主子!”
望着她转身而去的身影,十九双目殷红似血,强忍住了追出去的念头,躬身道,“主子,三军已待命,咱们该启程北上了。”
☆、第117空章空城之计
昨夜凉州告捷, 怀敬接到军报后大喜过望,照这战势发展下去, 江山几乎尽在他掌中。
怀敬正颇为自得地和几位心腹议事, 一名兵吏进帐拜倒,“王爷,属下奉命搜查王妃和两位侧妃房中,从周侧妃的妆奁夹层中搜到了一封密信!”
怀敬目光一凛, 起身夺过那封密信,不料展开一看, 却傻了眼。
那信纸上空无一字, 连处墨痕也没有。
怀敬惊怒交加的心情, 仿佛被一盆水泼灭了, 他松了口气, 将信纸扔在桌上, 无所谓地笑道, “看来诸君与本王都多虑了, 这信纸上一片空白, 分明什么都没有,并非通敌的密信。”
显平伯也冷汗一身,生怕周侧妃出了事儿,波及到自己身上, 忙讪笑道, “说来也是, 周侧妃是经我的手送进王府的, 不过是个柔弱娇娆的妇人,怎会生出如此大的心计!想来是咱们多虑了!”
说罢,他示意一旁的丫鬟给怀敬换杯茶水,“方才的茶都凉了,王爷喝口热茶?”
丫鬟从托盘上端下茶盏,怀敬伸手去拿,不料那丫鬟手上一抖,竟是打翻了茶盏,热茶悉数泼在了桌上的信纸上。
热茶洒了怀敬一手,那丫鬟忙伏地哭求,“王爷息怒!王爷饶命!婢子乃是无心之失,并非有意为之!”
怀敬一脸怒容,正欲开口呵斥,目光一撇,竟是看到桌上的信纸有些异样之处。
怀敬忙拿起那湿漉漉的信纸,只见茶水濡湿之处,有字迹缓缓显现出来——每一字每一句,正是这两日他和部下商议的军机要事!
怀敬大惊失色,继而便是暴怒袭上心头,他将茶盏往地上狠狠一砸,碎瓷片溅了一地,“勿要大肆声张!不动声色地将那贱人押来!本王要亲自审问!”
......
“怀敬狗贼,你不得好死!”
周侧妃一路被押进帐中,踉跄着俯跪于地,冲怀敬狠狠地啐了一口,“我呸!你个狗贼丧尽天良,忤逆伦常,猪狗不如,枉为人身!”
“区区逆臣贼子,竟也想侵吞河山,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怀敬被这一声声唾骂激的双目猩红,上前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力道之大,几欲将她的下颌生生扭下来,“贱人!你背后的主子是谁?这样的密信你传了几封?!那京南总督之死和本王安插在龙禁尉中的暗桩,是否也是你泄密的手笔!?”
周侧妃,或是十七,冷笑一声,咬着牙怒视着他,“你且放心吧,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一件都不会告诉你!”
怀敬面目狰狞,伸手便在她面上甩了两巴掌,“贱妇!竟猖狂如斯!”
十七凄厉的笑声越发大了,“有件事你怕还不知道——三天前,柳侧妃腹中的孩子没了,你以为是薛楼月的手笔吗?哈哈哈,我就是要看着叫你们勇毅王府断子绝孙!你这些日子在我房中,那损人脾肺的沉香也吸进去了不少,王爷,你的阳寿恐怕已经折损十年了!”
“我委身仇人,日夜作呕,恨不得将你处之而后快!你这万恶狗贼,将来就算死了,也要下十八层地狱!受尽蒸煮油炸碎尸万段之酷刑!”
怀敬听着耳边凄厉的痛骂,气的怒不可遏,只觉得彻骨森寒,头皮发麻,他拔了一旁架子上的宝剑,三两步上前,狠狠地刺入周侧妃的胸口。
“你不得好死......”
周侧妃双目泣血,口中的骂声渐渐弱了下去,怀敬胸口起伏不定,见她身子歪了下去,才猛地将长剑拔出,温热的鲜血顿时开闸而出,喷射了一地。
怀敬将手中长剑一扔,抹了把脸上的鲜血,“来人,把这这奸细的尸首拖下去!任其暴尸荒野,被秃鹫争食!”
......
“什么?周侧妃死了?可是她奸细的身份被王爷发现了!?”
薛楼月听送膳的婆子说了帐中的情形,面上大喜,眸中满是诡异阴毒的光。
她被关押数月,不见天日,身旁无一人服侍,整个人蓬头垢面,就连裙衫也脏污无比。
草原之行之后,怀敬便命人关押着她,怀敬偏宠周侧妃,将内宅大权也交给她,薛楼月受尽折磨欺辱,如今周侧妃已死,眼下便是她最后翻身的机会。
薛楼月早已经思虑周全——倘若怀敬这一仗胜了,自己作为献庆帝之女难逃一死,倘若他这一仗败了,更会把对献庆帝的怒火全撒在自己身上,百般折磨。
怀敬一向心狠手辣,薛楼月光是想想自己的将来,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眼下,只有重新取得怀敬的信任,才能求得一条活路。
只是怀敬此人素来重利轻义,若是自己拿不出对他有价值的东西,他定不会对自己网开一面。
她拿不到朝中权贵之家的机密,却能拿到惠景侯府和薛亭晚的近况,若能从中发现一星半点的机要之事,也好作为依仗,和怀敬讨价还价一番!
薛楼月暗咬银牙,攥紧了双拳——日后是生是死,就在这一搏了。
以往周侧妃将她看管的严厉,丫鬟婆子无故不能入内探望她。如今周侧妃已死,那些丫鬟婆子也纷纷转变了态度,就连今天的给她送来的午膳都比平日丰盛了不少。
薛楼月心不在焉地用了午膳,等婆子进来收走食盒的时候故作腹痛,不费吹亏之力便将往昔服侍自己的贴身丫鬟召入帐中。
她拉着丫鬟的手,一双眸子闪着烁烁寒光,低声嘱咐道,“即刻动身,去惠景侯府找一名叫倚翠的丫鬟!命她将惠景侯府和永嘉县主的近况悉数道来!”
这倚翠是惠景侯府里伺候她旧人,当日田妈妈死后,薛楼月被一纸圣旨嫁到勇毅王府,昔日在浮翠坞中伺候她的心腹被宛老太太和宛氏发卖殆尽,只剩下这么一个小丫鬟,被发配到惠景侯府的柴房做粗使丫头。
一朝从一等丫鬟跌落凡尘,变成了任人差使的粗使丫鬟,想必倚翠心里头是揣着恨的。既有怨恨,又有旧主恩情,再使上些银两,哪怕是蚌壳,也能叫她开口说个干净!
.......
凉州军营。
骏马扬尘嘶鸣,风驰电掣而来,一行身穿甲胄的亲兵翻身下马,为首的冷面郎君一撩鹤羽大氅,大踏步朝军营主帐行去,
他薄唇微抿,眉头深锁,周身气场阴寒,仿佛写满了生人勿近。
侍卫见来人是裴勍,不敢多加阻拦,忙跑去主帐相报,“裴国公到!”
徐颢和兵部侍郎早已接到裴勍带兵前往凉州的密信,不料裴勍竟是日夜兼程,来的这样的迅速。
主帐中,诸位兵将冲裴勍行礼,裴勍摆手屏退左右,并不多言,径直下令,“将李达寿、周福彭、陈凌霨、凌鸣岐、王昭常等人押到校场去。”
这五人皆是在兵部任职数十年的老臣,在凉州一战中身兼机要之职,裴勍一下子要处置这么多的人,也不说个理由,徐颢和兵部侍郎皆是一愣,“敢问裴国公,不知这些人犯了何错?”
“错在人在汉营心在曹,”
裴勍一撩大氅,落座在上首主位,“速速将这五人押到校场,就地诛杀。”
徐颢神色一凛,和兵部侍郎对视一眼,当即派了副将去抓捕五人。
徐颢顿了顿,忍不住问,“裴大人不远千里亲自带兵前来凉州,可是拿到了什么机密的证据?”
裴勍端起茶碗,眸光微沉,“不错,数日之前,我拿到一份军中奸细的名单,前段时日凉州败仗连连,便是因为这些怀敬的走狗,暗中潜伏在军中,泄露了军机要密。”
兵部侍郎略一深思,立刻明白了其中始末,勃然大怒地拍桌道,“怀敬个杀千刀的的腌臜货!”
徐颢也震怒不已,冲帐外道,“叫这五人死的痛快干净些!喊军中将士都去捧个场子!”
裴勍拿着盖子撇了撇茶盏中的浮沫,塞北物资匮乏,这茶叶入口颇涩,裴勍却面不改色,饮尽了一盏温茶。
除去了这些奸细,日后刀戈相对,怀敬就没有了耳报神,和那瞎子也差不了多少。
“传令三军,明日一早全力攻打凉州城。”
裴勍将茶碗重重往桌上一搁,起身道,“张侍郎,徐大人,随我连夜布阵。”
......
宛老太太在京中呆了大半年,本欲打道返回余杭,不料一夜间狼烟四起,山河困顿,薛亭晚的舅舅特地从余杭寄信一封,嘱咐宛老太太取消归程,惠景候和宛氏也劝宛老太太,此时战乱横生,天子脚下京城根的地界最危险也最安全,若是在路上遇到流兵土匪可就不妙了。
这些日子反军作祟,禁军只需一张军令状便能抄家杀人,短短数日便有数位朝臣以奸细之名获罪,被下了大狱,也不乏有朝臣借此机会党同伐异,铲除异己。
京城中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皆是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望着路上巡逻的禁军和龙禁尉,生怕是来抄家问斩的,俨然成了惊弓之鸟。
裴国公府。
入画挑了帘子进屋,笑道,“小姐,外头的粥棚可热闹了,那些无家可归的老弱病残领了粥,热粥下肚,颇感慰藉,皆是不住声地夸姑爷和小姐是菩萨心肠!”
“兵荒马乱的时候,总不能看着无辜百姓饿死街头,咱们能帮就帮一点。”
薛亭晚轻叹一声,阖上了手上的青皮云纹账本,看向一侧的余妈妈,“妈妈,今日便排些马车去,将铺子里的伙计和管事们都暂时安置到京郊的庄子里吧。”
眼下京城中的店面铺子都关门大吉,薛亭晚手下的焕容斋、添香斋、珍缎斋等铺面也不例外。这些铺子里的伙计大多是薛亭晚陪嫁的家奴,还有一小部分是雇佣来的京城人士。除了部分人要归家之外,薛亭晚将铺子里剩下的伙计都遣送到庄子上安置妥当,也算是施以庇佑,帮他们免去了炮火的荼毒。
余妈妈领命退下,薛亭晚扶着侍书的手起身,“吩咐厨房做几样夫君爱吃的菜,一会儿我要进宫探望夫君。”
裴勍已经离府整整五日了,薛亭晚知道时局不稳,朝堂忙乱,可再忙也得有个歇息的空档不是?
既然裴勍人在紫宸殿忙的无法抽身,她亲自进宫探看一番,也是一样的。
十九立于屏风外,闻言,当即躬身劝道,“主母,当日爷特地吩咐了教主母呆在府中,主母还是勿要出门的好。”
薛亭晚不以为然地笑笑,“放心,我只想见淳郎一面,送完膳食就走,绝不耽误他的公事。十九,你随我一同去,这样总行了吧?”
十九满腹难言之隐,欲出口相劝,又听薛亭晚道,“入画,服侍我梳妆打扮,侍书,去看看厨房把食盒准备好了没有!”
十九心急如焚,裴勍在紫宸殿中处理公务本就是一场空城计,若是叫主母知道自家主子不在紫宸殿中,不在京城之中,可怎生是好!
他单膝跪地,咬牙劝道,“主母!您不能进宫!否则十九难以向主子复命!”
纵使薛亭晚再好的脾气,被十九这么再三劝说,也忍不住冷了脸,“我为何进不得宫?难道那紫宸殿中有什么洪水猛兽,亦或是……”
一丝念头闪过脑海,薛亭晚面色一白,起身行到十九面前,见他制止自己的态度十分坚决,神色焦灼又遮遮掩掩,下意识回想起那日清晨裴勍离去的时候,在闺房里对她说的那番意味深长的告别之语,薛亭晚背后一凉,当即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她满心难以置信,颤声问道,“亦或是……淳郎压根不在紫宸殿中!?”
☆、第118舌章舌尖舔蜜
马车疾驰过朱雀大街, 停在禁廷的宫门之前,薛亭晚几乎是踉跄着下了马车,甩开了入画的搀扶, 提裙径直往紫宸殿而去。
“主子五日之前启程去了凉州,对外称日夜在紫宸殿中理事, 为了不教主母忧心,特地吩咐属下瞒着主母。”
十九的话语还在耳畔回响, 薛亭晚神色仓皇,面无血色, 泪珠儿不知何时已经滚了一脸, 她伸手抹了抹脸上的冷泪, 心中又是气愤又是难过。
这么大的事情, 他怎么能瞒着她!她早就该察觉到不对!
那日清早男人和她说了那么一番意味深长的话,甚至还把贴身侍卫十九留在府中护他周全!
这种种异样,她早该察觉!
勇毅王府时代戍守北境凉州, 凉州司马手握重军,徐颢和兵部侍郎派兵攻打多日都不见成效——那是何等凶险之地!裴勍此去,恐怕是抱着赴命之心!
薛楼月越想, 心中越慌乱,她步子踉跄, 整个人失魂落魄,一路闯过了四道宫门, 不顾宫婢和内侍的阻拦, 终于驻足在紫宸殿前, 深吸一口气,一把推开了殿门。
紫宸殿中愁云惨淡,四位阁臣和太子正在商议军报,忽闻“支呀”一声殿门被推开,望着出现在殿门处的薛亭晚,皆是愣住了。
她勉强稳住声线,颤声道,“拜见殿下和诸位大臣,本县主今日前来叨扰,是来问一问夫君他在凉州如何了。”
她鬓发微乱,樱唇苍白,强压着提心吊胆,尽量不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太过咄咄逼人。
太子知道她已经得知裴勍前往凉州的消息,忙为她赐座,叫内侍看茶,一脸歉疚道,“阿晚,你莫要过于忧心,裴国公去凉州五日,便已经率兵攻入凉州城,四战四捷,战功彪炳。国公大义,孤心甚慰,如此一来,收复江山,指日可待。”
薛亭晚接过一盏热茶,纤纤玉手抚在茶盖上,听到裴勍胜仗连连,并无大事,方才放下了心头的大石,勉强稳住了心神。
太子望着她煞白的脸色,还欲开口安慰一番,不料被慌张跑进殿中的传令官打断,
“报——凉州急报!”
太子微微侧身,大手一挥,“速速报来!”
“报殿下,昨夜裴国公、兵部尚书、徐国公率军于石头城与反军酣战两个个时辰,反军本来败局已定,不料那凉州司马使出毒计,差人将山石从高处推下,将我jūn_rén 马掩埋于山石之下,千钧一发之际,裴国公将徐国公从乱石中一把推出,眼下,裴国公和兵部侍郎深陷乱石之下,生死未卜!”
令官声色俱急,语如连珠,薛亭晚面上一僵,手上的茶盏晃了两晃,“哐啷”一声滚落到在地上,砸了个七零八碎。
她头痛欲裂,以手扶额,大有摧心剖肝,悲痛欲绝之态。
——生死未卜。
他那样惊才艳艳,令鬼神皆妒的人,生来便如神君一样无人可敌,怎么可能会生死未卜!
这所谓的军报,她一个字都不信,有太多问题想质问,奈何胸口熔着一团燎心之火,整个人如被架在火上炙烤,意识渐渐抽离了躯体,她身子一歪,整个人从椅子上滑落了下去。
“县主!”
“阿晚!”
……
薛亭晚晕倒在紫宸殿中,裴勍又不在京中,余妈妈当机立断,去惠景侯府请了宛氏和宛老太太前来。
内帐中,美人儿阖着双目躺在红漆榉木描金拔步床上,远山眉紧锁,苍白的樱唇上被咬出深深血痕。
如凝脂一般的纤细手腕上搭着一方丝帕,太医细细诊珍了脉,方道,“恭喜,恭喜!侯夫人,老太太,夫人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