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思考着让她能够理解的词。
“比如一个人生下来就是公主,身体健康、漂漂亮亮、家庭和睦,我们可以说,她拿了一手好牌。她的人生的开场,拥有了相当好的条件,这些条件能够帮助她未来比较轻松地实现自己的理想,过上幸福的人生。”
“而何玉呢,他的幼年时期,手上的牌是不好的,意思是,他拥有的条件不好。父亲因为工地的事故去世,母亲是保姆,他们是乡下来的,家中贫穷。因为要讨回工伤赔偿款,他和妈妈回到乡下,这一回就是好几年,保姆的工作都没了。”
这一解释,妞妞觉得自己明白了。
不过她很震惊:“何玉回去了好几年?他不是说自己最多一两月就会回去吗?”
“这不是他和他妈妈能够控制的事。他们想的是,回去拿到赔偿款,然后继续到姜家来打工。但是实际去要那笔钱,并非那么简单。何玉爸爸工作的工地,不是第一次出现事故,被拖欠工资的工人、需要赔偿款的工人,不止他们一家。为了要到钱,何玉的妈妈和工人啊亲戚啊,去到那个老板家闹,去工地闹,闹了几个月,一分钱都没拿到。一年后,工地的工程烂尾,老板直接跑路了,他们开始走司法程序,找律师、上法院、出示证明,告老板……维权是非常漫长的过程啊,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财力。”
姥姥摸摸妞妞的脑袋:“是不是听得很懵?”
确实是,这一番话把妞妞都说困了。
她听进去的只有:何玉他们要到钱很难,工地老板是坏人。
“总归,因为家里的事,小学的前几年何玉没去读,一直在乡下呆着。那为什么我说他的牌越拿越好呢……”
“后来,何玉自学了一段时间,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直接跳级到四年级。不久后,他们的官司胜诉,他父亲工伤死亡的赔偿款顺利要了回来。那时候何玉的亲戚正在做服装生意,让何玉家入股,他们把钱放进去小赚了一笔。然后,他妈妈就直接在乡下租了个店面,开起服装店……”
妞妞更适应姥姥像之前那样,慢慢细述故事的情节。
这会儿的节奏太快,她的小脑袋跟不上了,乱成一团浆糊。姥姥的声音像那搅拌浆糊的勺子,她有时候听进去一点点,意识清醒了一下,但很快地,浆糊漫过来,意识又咕嘟嘟地沉下去。
她打了个哈欠,身边有清凉的蒲扇带来的风,身侧一沉,姥姥也躺了下来。
微风阵阵,姥姥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伴随妞妞进入睡眠。
“何玉上到初中,被老师发现他画画的才能,推荐他的画去参赛。这小子一举拿下大奖,在颁奖大会上被电视台采访。等到高中的时候,他自己品学兼优、家里也不缺钱,甚至有人想资助他办画展。”
“他小时候就聪明机灵,而且,他越长大,运气越好。他就是那种,我和他一起去买饮料的话,我会抽到‘谢谢惠顾’,他准会抽到‘再来一瓶’,那种好运气的人。”
妞妞睡着了。
姥姥悄悄地往身后一看,老头子也睡了。
“真的很夸张,他在路上走着,都很容易捡到钱,他啊……”
合上眼,姥姥含含糊糊讲着话,不知道说到哪一句,没了声音。
困倦又好眠的午后。
窗外的树木遮蔽充足的阳光,连风儿也不打扰。
它越过树梢,不惊动叶子,不惊动美梦,很快地去往别的地方。
……
身旁有轻微的鼾声,妞妞迷迷糊糊睁开眼,感受到有凉风吹在自己脸上。
姥姥还睡着,手搭在她的肚子上,护着她。
扇风的人是姥爷。他把自己的身体往上挪了一些,靠着床板,用一个好像不太稳固的姿势,给她和姥姥扇扇子。
妞妞张口,想把姥姥叫起来。
姥爷抿着唇,冲她摇摇头。
唯一能动的那只手握着蒲扇,他将它收到嘴边,做出噤声的手势。
姥姥睡得正香,大概是不想吵醒她。
他挥手让妞妞躺下。
妞妞老实地倒了回去,窝在姥姥旁边,享受姥爷扇的扇子。
他们家里的人好像都会打呼噜,妞妞遗传妈妈,妈妈说她是遗传姥姥的。
姥姥打呼噜的声音和平时她说话声音不一样,姥姥的普通话标准,是一个耐心又和蔼的长辈。而打鼾的姥姥,像一只笨笨憨憨的小猪猪。
蒲扇的风带起几根发丝,散在姥姥的脸颊边。
姥爷放下扇子,自然地伸手,把那几根碎发别到她的耳后。然后,摸了摸她有着许多发白发丝的脑袋。
妞妞懂一些些,却不完全懂。
她看过电视里,男女主角的山盟海誓、轰轰烈烈,以及妈妈遮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的那些镜头,她知道人们管它们叫“爱情”。她天天见到姥姥给姥爷喂饭,姥姥帮姥爷倒尿壶、洗澡,从不觉得那些稀松平常也是“爱情”。
直到此刻的妞妞看见,姥爷看姥姥的目光。
眼里的爱盛得满满的,一晃就见到一片亮晶晶的星光,他面带微笑。他摸她脑袋的时候,动作好轻好轻,像抚摸他的珍宝,他心尖上的一片羽毛。
妞妞赶忙把眼睛闭上,仿佛见到电视里的爱情镜头一样,不敢多看。
再睡一会儿吧,她安心地想:姥姥的故事还有很长没有说完,等姥姥醒来,他们可以出门买地瓜干。
结果妞妞睡到下午五点。
她起床的时候,太阳公公都快下班了。
听到高压锅煮东西的声音,妞妞趿着拖鞋,跑到客厅。
睡饱午觉的姥姥精气神十足。
用小叉子叉起削好的苹果,她追着姥爷,让他吃。
姥爷的脸在那儿摆来摆去,嘴里念着:“不吃啦,不喜欢吃!”
“怎么能不喜欢吃苹果?听没听过,每天一苹果,医生不找我。”姥姥趁他说话,直接把苹果塞进去。
姥爷撅着嘴,不乐意地嚼啊嚼。
他们都换上外出的衣服,姥爷的轮椅也推了出来。妞妞冲过去,着急地问:“你们去买地瓜干了吗?”
“哎哟,妞妞醒啦,”姥姥笑道:“没去呢,我们等你。要吃苹果吗?”
妞妞长大嘴,姥姥立刻喂了一块苹果进去。
“看看,妞妞都比你爱吃苹果。”
姥爷自己用小叉子叉起碗里剩余的苹果块,一口气吃掉了。
姥姥满意地站起身,牵起妞妞。
“走吧,我们出门啦。”
和姥姥姥爷走在街上,是一件很酷的事。
因为有很多人在看姥爷,所以妞妞感觉,他们三个像是这条街的主角。
路过巷子口的大树下,打麻将的人跟姥姥打招呼。
“带老伴和孙女出来逛啊?”
“对呀,”姥姥应她们:“我老头子要请我们俩吃地瓜干呢。”
“那可真好哦。”
“是呀,”姥姥重复道:“真好哦!”
妞妞想,姥姥也一定觉得,跟姥爷和她出来很酷。
姥姥腰板挺得好直,推着姥爷,她这儿走走,那儿逛逛,仿佛要跟整条街所有的路人炫耀他们出来玩了。
姥爷同样地,笑得比在家多。
两老一小开开心心地走到菜市场,卖地瓜干的摊位。
“老板,你的地瓜干全要了。”姥爷掏出准备好的钱,让老板过来拿。
姥姥捂住他的手,先一步把钱截住。
“不行不行,什么全要啊?那太多了。”
“你爱吃,慢慢吃。”他叫老板继续装。
姥姥摇头:“吃不了那么多啊,放坏了。”
“奶奶,地瓜干不容易坏的,”小贩眨眼间装了满满一个塑料袋,上秤称重:“我家地瓜干外韧,内里酥软,好吃的,你吃了就知道了。”
“哎,不买那么多,下次你还可以再给我买嘛……”姥姥撞了撞姥爷。
“老板,那我们买那一袋就好了。”姥爷总算松口。
一袋也还是好多。
买了太多,姥姥反而不高兴了。
推着姥爷回家,姥爷腿上放着那一大包地瓜干。
姥姥瞄了那地瓜干好多眼,姥爷问她吃不吃,她说不吃。
“妞妞吃不吃?这个地瓜干肯定好吃呢,上面有糖霜。”
姥爷转移了目标,问他们家的小馋鬼。
妞妞肯定吃呀。
姥姥一言不发,专心致志推轮椅。
看小孙女吃得欢乐,仍旧不感兴趣。
姥爷低着头,在袋子里好似忽然发现了什么奇妙的东西,“咦”了一声。
“这根地瓜干……”
姥姥随着他的话,看向袋子。
“糖霜最多,是漂亮的,不能给妞妞吃,得留给我家明珍。”
绷不住,姥姥被他逗笑了。
“拿来吧。”她向他伸手。
真的太久没吃地瓜干了。
闻着好闻又熟悉的淡淡香气,姥姥咬下一大口。
“这个!”
她瞪大眼睛,咋咋呼呼地,宛如当初的五岁小姑娘。
“好甜好香哦!”
他笑起来。
归家的晚风,最温柔。
☆、高中进行时
吃饱睡好,回到未讲完的故事。
让我们把时间调回到,姜明珍和何玉自童年之后的再见。
范阿姨带着何玉在乡下过了一段苦日子。她自己为了要到钱四处奔波,何玉没有学上。等赔偿款终于要回来的时候,几年时间过去,姜家已经联系不上了。
等他们的生活渐渐好起来,何玉到了高中。范阿姨坚持让儿子到城里去接受更好的教育。从前在姜家当保姆的经验,让她产生一种观念:城里一切都是最好的。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范阿姨不打算再嫁,所幸孩子从小就聪明懂事,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费了很大的功夫,她为何玉办了寄读,让他到城市里最贵最好的私立高中念书。
何玉在这所高中读到高二,已是校园,乃至周边学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风云人物。
成绩好、画技高超、人缘极佳,是他的优点里不值一提的加分项。
何玉出名主要是因为他的那张脸,太好看了。
文艺的同学暗地里夸赞他:“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古人诗句里用来形容顶尖美人的词句,套在他身上,找到了最好释义。”
面如冠玉,其实是不大贴切的,何玉不白。
夏天的他跟其他男孩子一样,喜欢在户外运动。
他的皮肤属于健康肤色,他的好看也不掺任何阴柔女气,是二月春风阳光正好的那种,英俊清爽的漂亮。
高三开学,何玉妈妈亲自送他到学校上学。
走到校门口附近的时候,她忽然拍他手,让他往一个方向看。
“哎,阿玉,那个是不是姜家夫人啊?”
脑子在这个遥远的称呼前卡顿了几秒,何玉向他妈指的地方望去。
瞧着她妈妈兴奋的模样,他以为是见到哪位他们服装店的老主顾,目光在人群之中扫了一圈,没有找到那个人。
“谁呀?”
“姜家,开饭店的姜家,”看他没有印象,她着急地补充:“你小时候,我带你去他们家做保姆,那家的小姐很喜欢跟你玩的,你们一起上学前班。她老是闹着不吃饭,把你水彩笔弄坏了……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
这下子,何玉很快想起来:“她叫,姜明珍?”
“对呀!我刚才好像看见她妈妈了。”
他妈伸长脖子瞅来瞅去。
“是她也不奇怪,你的学校是市里最好的私立校,他们那种家境送孩子到这儿上学太正常了。十几年没见,要真是她,我得去找个招呼。”
校门口人太多,已经找不到之前那个一晃而过的人影。
何玉同样没有找到。
他眼神比他妈妈好,但是他妈在姜家打工那会儿,他才六岁。说起姜家夫人,他连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如果她是学生家长,你还有机会碰到的。”
“嗯。”
一语成谶。
比他妈妈在校门口碰见姜家夫人更早,何玉在学校里遇到姜明珍。
开学一周后,他午休时间和同学去食堂吃饭,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坐在他隔壁的女生们讲话声音很大。
“上课好无聊,想念我的暑假了。”
小姑娘调子拖得长长的,有气无力。
“我想一辈子住我小姨家,她家的大别墅超棒,能躺在天台看星星。”
她的同伴拍了拍她的肩膀,用安慰的语气说出了完全不像安慰的话:“躺在别墅天台看星星也很无聊吧?”
“是吗?”
“嗯!”同伴的声音清清亮亮的,应声果断。
“我小的时候,家里就有大别墅了,看星星什么的,我早都看腻了。”
女生们安静了几秒,气氛有些尴尬。
“哎呀,上学总归要上的嘛。”
有人笑着出来打圆场:“你心情不好的话,来尝尝我爸从国外带回来的松露巧克力吧。”
然后是撕包装纸,女孩子互相分着巧克力,其乐融融。
直到刚才“看腻星星”的人开口说话……
“你们吃吧,不用分我。这个牌子的巧克力,我一半吃,一半扔的。你爸大老远带回来,被我浪费了不好。”
坐何玉对面的同学用手挡着嘴,小声对他说:“旁边桌子,那女的好奇葩。”
何玉低头吃自己的饭,没闲心关注别人。
“喂,何玉,”同学又说:“她们好像在看你。”
可不是在看他吗。
女生中有人发现了不远处的帅哥,悄摸摸地使眼色让大家看。
“那男的好好看!”
“嗯,那是何玉啊。”
“哦哦,那个何玉啊。”
她们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和人家坐得很近,纵使把音量压得再低,对话也还是能被听见。
何玉加快吃饭的速度,想快点吃完走人。
“哪个活芋?”
看腻星星因为巧克力发言,被女孩们的咬耳朵讨论排挤在外,反应慢了大伙半拍。
“你讲话太大声了啦。”她们怪她。
何玉顿了顿筷子。
记忆是一个神奇的东西。有的事过去太久,久到你以为自己已经忘掉,但某天你重新回到相似的场景之下,你不自觉地做出和从前一模一样的事,好比呼吸的吐纳一样,做得自然而然。
好比你总是说错的那个名字。
好比你完全不意外,听见有个人那么叫你的方式和语调。
何玉看向那群女孩。
姜明珍很好认。
不变的公主裙,不变的满头五色发卡。若说和小时候有什么差别,因为长大,她的难看也被放大了几倍。小时候黄黄瘦瘦,现在白白胖胖,鼻梁上厚厚的黑框眼镜,压得她鼻梁更塌,衬得她眼睛更小。
都说高中的女孩像朵花,高中的姜明珍没有拥有如花美貌,唯一青春的标识是脸上的青春痘。
在一众青葱般靓丽的少女中,她丑得夺人眼球。
女孩们因为他投来的目光,纷纷噤了声。
唯一不感到心虚的是姜明珍,她大大方方和何玉对视。
他认出她了。
但她,貌似没有。
在他直勾勾的、良久没有转走的眼神中,她翻了个白眼,朝他丢出非常雷人的一句话。
“看什么看?”
她昂着下巴,眸中写着讥讽:“你没见过美女啊?”
☆、两年留级生
姜明珍差点被揍!
何玉和他的同学从食堂出来。
男生怒气未消:“要不是你拉我走,我非打飞那个丑女不可。”
又想起刚才她自信的那一句,何玉扑哧笑出声。
——十几年如一日地惹人讨厌,神奇的姜明珍。
“你不恶心啊,你还能笑?她自己长什么样没点数?还美女,还敢挑衅你,我吃的饭都差点吐出来。”
“你说得太离谱了吧,”敛了笑容,何玉云淡风轻道:“我盯着她看太久,是我没礼貌了。”
同学服了他:“哇,你真的脾气太好。”
“去画画吗?”何玉岔开话题。
“去吧。”
当事人都不在意,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何玉,你的画展什么时候办啊?”
“在准备中,没这么快。”
……
数年后的初见就这么过去了。
虽然姜明珍不记得自己,但何玉还是有点在意的。
先不论他们是儿时的玩伴,单是她这样的个性仍旧能在社会中生存,就足够叫人好奇。
食堂的相遇第二天,何玉从学生会拿到学校的转校生名单,想找到姜明珍是哪个班的。他从高二起担任学生会的文艺部部长,与学校的每个班级都有过接触,如果姜明珍不是转校来的,他应该会更早撞见她。
比较奇怪的是,她不在名单上。
于是,何玉开始留意和自己一个年级的人,一段时间过去,他都没有碰到姜明珍。
不过,这样一个惹人注目的打扮和容貌,她想在校园里隐身也是不可能的。
几周后的升旗仪式,校长公布校园内卫生最佳,获得“文明班级”锦旗的班级。那些班级的卫生委员作为代表,上台领奖。
何玉听到周围有同学在交头接耳。
“喂喂,你快看台上,校园鬼故事新增的一员大将。”
“哪个啊?”
“高一四班的,外号贞子。”
“噗,真丑。你的消息灵通啊,高一的新闻你都懂。”
“我妹在他们班,那位长得真的绝了。”
“我们学校没有规定要穿校服,但她穿公主裙来上课也太夸张了吧?”
本在走神的何玉,因为他们提及的关键字往升旗台那边看去。
公主裙……
果然是姜明珍。
即便是站在班级最后一排,何玉也在第一眼便找到了她。
粉色公主裙,外搭一件牛仔外套。裙子被她身上的肉撑得宽宽蓬蓬的,裙下露出两截柱子般浑圆粗壮的白腿,脚踩着一双过紧的皮鞋。
古怪的华丽让她在人群之中最引人瞩目。
普通的学生们尽量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只有她,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节日大蛋糕。
台下有几千双眼睛看着,获奖班级的学生代表们低调地拿了锦旗,想尽量地往后站,缩小自身的存在感。姜明珍则完全反其道而行,她接过锦旗,高高兴兴地用双手将它举在胸前向众人展示。没人站的第一排,她站到最中间,占了两个大的位置。
“方建杰。”
在跟人聊天的男同学被叫了名字。
“啊,何玉?怎么了吗?”
他直截了当地问他:“你说,她是高一四班的?”
“公主裙那个?”
何玉点点头。
有点奇怪何玉会关心八卦,不过方建杰仍旧坦言:“对,她跟我妹一个班,外号贞子,丑吧哈哈哈。”
“为什么叫她贞子?”
他哪会了解那么清楚,自行猜测道:“大概是因为,她丑得像鬼?”
原来是高一新生,何玉想:怪不得他没在名单上找到她。
按年纪,她本应该和他同一个年级。
为什么被留级了两年?
起初,何玉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挺想跟姜明珍说上话的。
周五的时候,他例行到画室画画。
瞥了眼教室前面的闹钟,到点了,他开始准备收拾画具。
“你最近怎么都提前走啊?”朋友终于忍不住问何玉。
“是啊,”注意到何玉的人不止一个:“以往你四十五分走,这几天十五分,有什么事吗?”
何玉怔楞片刻。
他以为,他只是想早点走而已。
选在十五分……
好吧,其实他知道的。
高三年段和高一的课表不一样,高一是十五分放学。
叹了口气,何玉重新坐下来:“我再画一会儿。”
“别啊,”他的朋友感觉自己多嘴了:“我们随便问问你,没有要你留下来的意思。”
眼神集中到画纸上,少年漂亮的眼眸中情绪淡漠。
“没什么,我想了想,没有重要的事。”
早走的这几天也没碰到姜明珍,况且,她已经不记得他了不是吗?
她是哪个班,她念高一,她被人取的外号……跟他有何关系?
十几年前,远到幼儿园的那点不算交情的交情,他去在意什么呢?匪夷所思。
一旁,观察何玉眼色的几人看到他再度静下来画画,目光转移到他的画板之上。
“老天赏饭吃的,就是不一样。”
看了他的,再回头看看自己的,顿时品出差异。
“我细心钻研、苦学技巧,仍旧缺乏灵气,比不过他漫不经心地描上几笔。”
这天,何玉画画一直画到画室的人都走光,才从校园出来。
学生大多已经回家,校园周边的只有零星的店铺还在营业。
他到小卖铺买了瓶矿泉水,店家找零的时候,对面街有一行人推开商店的门。门上的风铃丁零当啷响,伴随着少女们嘻嘻哈哈的笑声。
循声望去,何玉看见姜明珍。
蓬蓬裙、闪亮的发箍,她手里抱着花花绿绿的闲书,腋窝里夹着一张明星海报。
“我今晚要熬夜看完全集,赶上你们的进度。”姜明珍的嗓门大大的,极有辨识度。
“嗯,你快点看吧,你看完就会懂我们了。温柔系完全比不上腹黑系啊,我们更喜欢男主,但小林更喜欢男二。”女生手挽手走在后面,姜明珍走在所有人的前面。
“是吗?那我可能也更喜欢男二,温柔系是我的菜呢,哈哈哈。”
姜明珍捧着脸,表情花痴到不行。刻意的声音像从糖水中捞出来的,嗲得绷成一根线,又甜又腻。
等她们走远,何玉从小卖铺出来。
他看了眼姜明珍出来的那间店铺,是家主要卖闲书的商店。
里面有言情小说、明星周边,女生们喜欢的和学习无关的东西,裹上精美的包装,以昂贵的价格出售。
何玉忽然感到失落。
姜明珍那句“熬夜看完全集”犹在耳边,他不由地怀了偏见,心中鄙夷:哦,怪不得她被留级了两年。
放学不回家,在外面游荡,心思耗在毫无意义的东西上。
她儿时便被家里惯着,有“年纪小”这层保护罩。现在大了,仍旧缺乏管教,毫无长进。
何玉庆幸自己没有被姜明珍认出来,或者头脑一热找她叙起儿时的旧。
他们本就属于两个世界。
☆、你好姜小贞
姜明珍并没有按何玉期望的,成为一条和他无交集的平行线。
下一周的“文明班级”,姜明珍他们班又被选上了,她没有例外地再度代表班级上台领奖。
这次何玉没再往台上看了。
他盯着树梢的一抹翠绿走神,脑中构想若是把它搬到画纸上,如何用阴影渲染出那卷曲的形态。
“何玉。”
站在前面的名叫方建杰的同学,喊了他一声。
“看到那个丑女我想起来,之前早操,你问我她的外号由来,所以我问了我妹。”
何玉想了一会儿,才记起确有此事。虽说如今的他已经不大关心了,但他仍旧保持礼貌,听方建杰说完。
“我妹说,叫她贞子因为她长得丑,还有,她的名字叫姜小贞。”
应该叫姜明珍啊,时间过去很久,可他不至于把她名字记错。
何玉心下奇怪:“珍珠的珍?”
方建杰摇头:“贞子的贞。”
姜小贞,何玉没出声地念了一遍。
他觉得她从前的名字更好,姜家的掌上明珠、无上珍宝,很适合她。
改名做什么?
不久后何玉得知了原因。
归功于服装店的好生意,何玉家打算买一套自己的房子。他到城里读书以来,他们一直是租房住的,现下手头有钱,打算住得更舒服一点。
周末有空,何玉陪他妈妈出门看家具。
过惯了穷日子,范秀慧去家具城逛着总觉得不舒心,上面的价格标得太贵了。
“这种椅子在我们乡下,自己用边角料都能做的。哪用卖几百啊,简直是抢钱。”
何玉劝他妈妈,他以后能赚大钱,让她别心疼钱。
范秀慧仍旧不乐意:“这么贵的椅子,我每天坐着都不舒心。”
不由分说,她把何玉拉出了家具城。
然后就开始了漫长地满城跑,到各种家具店比价,乱逛。
何玉有耐心地陪同他妈,他了解她,等逛完能逛的地方,她才会甘心接受:几百元的椅子并不算贵得离谱。
走到“榕美家具”的时候天色已晚,它是开在小区里面的一家店,安在居民楼外墙上的红色招牌经由风吹日晒,榕的木字旁和家字,已经消失不见。
“这种装修不高档的,说不定会有实惠的价格。”
范秀慧领着何玉走进去。
榕美家具不难找,一进小区的一层就是。
“您好,看看家具吗?”一个穿衬衫的中年女人看到他们走进来,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
“对,你们还没打烊吧?”
那个女人走到近处,范秀慧朝她的脸看了一眼,然后她的眼睛就移不开了。
“没有,我们还早,您需要什么类型……”
“姜家夫人!” 范秀慧确定自己没认错,高兴地喊她。
女人的表情瞬间变了。
她脸色唰地一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我不是。”
范秀慧冲过去,亲热地握住她的手:“怎么不是啊?您不认得我啦,我是范秀慧,我以前在你们家做保姆。”
女人被她紧紧攥着手,视线在她脸上来回扫了几遍,终于模模糊糊地记起来。
“范阿姨?”
“想起我啦。” 范秀慧笑开眉眼。
她冷静下来,也朝她笑了笑,看向她身后的年轻人:“这是,你家的小男孩?”
“嗯,还记得他吗?”范秀慧招招手,让何玉过来打招呼。
他微微鞠躬,礼貌地问了好。
“呀,”女人笑得更大一些,眼角的皱纹深深地显了出来:“他都这么大了啊,不是小男孩了。长得真好看,像个电影明星。”
没人不喜欢自家小孩被夸,不过范秀慧嘴上仍说:“哪有哪有,太夸张啦。”
小孩长大,大人自然也老了。
范秀慧记得从前的姜家夫人是出了名的大美女,岁月却没有偏袒她,让皱纹无差别地爬上她的脸庞。她瘦了好多,双颊和眼窝是凹下去的,肤色暗黄。头发不复年轻时的油光发亮,梳到脑后,干枯得像一根扫帚。
最大损害她气质的,是她身上的销售员衬衫,胸前还印着大大的“榕美家具”。
看到那行字,范秀慧想起他们此行的目的。
“姜夫人,你们干嘛不做饭店,改卖家具了?”
她用“改卖”已是委婉的表达。按照姜家以前的财力,这样一个中低档家具店怎么衬得上他们,更别提,让女主人在这个地方帮忙做销售。
“这店不是我们的,”徐美茵扯了扯嘴角,笑得像哭:“我在这里给人打工。”
“打工?” 范秀慧相当意外。
“嗯,饭店早就倒闭了。”
“姜老板呢?”
“他也打工。”
徐美茵的眼里一派死气沉沉的灰。
店里的气氛陷入一种怪异的沉默,三人相对无言。
“怪不得,我到城里来怎么也联系不到你们……”
范秀慧的说话声音变得很小,忽然,她想到:“珍小姐呢?我有次送何玉开学,好像在他校门口看到你了,她是在市中心的私立高中上课吗?”
徐美茵点头:“是的,她上的是全市最好的高中。”
冰冻的气氛总算找到一个缓和的突破口。
范秀慧松了口气,赶紧就着这个好事讲:“对,那所高中的教学啊资源啊都是最顶尖的,我当初费了好大的劲让何玉到城市寄读,就为了让他去那里上学。”
“那高中不仅要学费,对学习也有要求,”徐美茵打量着何玉:“你的成绩肯定不错,平时很用功吧?”
范秀慧挥挥手否认:“哎,他读书不怎么花心思,他喜欢画画。”
他妈妈说的也是实话。何玉脑子好用,不怎么学习,成绩已经足够吊打一众认真读书的乖小孩,他的强项是画画。
说到画画,徐美茵忆起何玉儿时的事了。
“啊,对!他小娃娃那会儿就爱画画,整天抱着一盒水彩笔安安静静地涂呀涂。有次明珍把他的水彩笔弄坏,他哭得那叫个惨,我和姜元被他吓坏了。”
两个大人相视一笑,从前的情景历历在目,他们都对那件事印象深刻。
“你得见见明珍。”
徐美茵一拍手:“你们同个学校,是校友呢。小时候你走了,她哭了好久,见了你,她肯定会高兴的。”
何玉欲言又止,不太好跟她说,其实姜明珍在学校里见过他,她完全没认出他。
徐美茵领着范秀慧往里面走。
眼见错过拒绝的最佳时机,他只能跟上去。
榕美家具是小区房子改成的店面,他们随着徐美茵走,绕过杂乱的堆放家具的区域,到达一处锈迹斑斑的铁门。
徐美茵在门上敲了两声。
“珍啊,你有老朋友来看你。”
门里传来女孩的应声。
“来啦,谁呀?”
她很快地跑过来,打开里层的木门后,拉开外面吱呀作响的防盗门。
何玉预想,他会见到打扮朴素的姜明珍。
她家遭遇变故,她住到了这样的地方……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他好像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他见过学校里她的样子,和童年如出一辙的穿着打扮,脾气作风。
对于他,一个“落难的姜明珍”,仍不真实。
她却的的确确出现在那扇锈得不像话的铁门后。
屋内小得一眼望尽,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储物柜,拢共不到十平方米。
肥胖的姜明珍站在屋中,夹着发卡,穿着公主裙,像一个被放错位置的大号华丽摆件。
望着门外的何玉和范秀慧,她一脸的茫然。
“你好。”他伸出手,首先向她问好。
“我认得你们!”
姜明珍拍拍自己的脑壳,在他们的五官中找到了似曾相识的印象。
“你,你……”
她的手拍啊拍,把头拍得咚咚响,急一急反而说不出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何玉。”他说。
面对她眼中仍未散去的疑雾,何玉补充道:“活芋。”
“啊,”这下对上号了,姜明珍对他露出一个特别大的笑容:“你好!”
她握住他的手,用力地上下晃动。
“何玉你好!”
姜明珍又重复一遍,把他的名字,字正腔圆地念对了。
“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
他笑道:“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她回答得不假思索。
☆、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