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给这臭小子好脸,她瞪了眼李红兵,赶紧跑回宿舍里头拿干净衣服。
她得趁着中午这点儿功夫洗好澡,然后把白大褂洗干净晾上,否则等到晚上,她就没白大褂可以穿了。
等拿完衣服,她想了想,又折回教学楼去找李红兵,提醒他们趁着上课之前赶紧趴着睡会儿,别到时候下午又哈欠连天挨教鞭。
她刚绕到教学楼,就听见教室里头传来成年男子的声音:“哎呀,你们怎么不卖饭?”
“没有饭!”李红兵的语气听上去有些不耐烦,“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我们早就说好了的,要是超过下午一点还不过来拿,我们绝对不留。”
男人似乎还在遗憾:“没有饭,光鱼汤怎么够喝呢?你们也应该卖饭来着。”
“哪儿来的饭呀?我们哪有饭?鱼是从河里头捉的,要买饭也可以,你给粮票。”
那男人只得退而求其次:“没有米饭的话,山芋玉米棒子总有吧,拿点儿过来啊。”
“我们的山芋跟玉米棒子要自己吃呢。”李红兵半点儿不肯退让,“我们总不能饿着肚子吧?”
男人的语气里头带着点儿央求:“好啦,好啦,小兄弟,我再掏一毛钱成了吧。买你两个玉米棒子。我跟你说,现在一个大饼大饼5分钱,半斤饼干也就是2毛6分钱。”
“还要搭□□票,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李红兵半点儿不含糊,只挑了两个半大不小的玉米棒子给他,老实不客气道,“就这些,我们还饿着肚子呢。”
那人嘴里头抱怨着摇摇头:“你们几个小孩子也要挣钱啊。”
“不然你请我们吃冰棍?”李红兵的语气真算不上好,“我们自己挣钱买点零嘴吃不成啊。”
那人悻悻地摇摇头,又跟李红兵打商量,“晚上给炒个茄子成不?再烧条鲫鱼汤,另外再弄个南瓜粥。还有这凉拌黄瓜丝怎么着也得滴两滴麻油吧。”
“你怎么不说我们还在里头放了花生碎呢?”李红兵摇摇头,“没有大米,我们自己连玉米都少吃,吃的全是山芋。山芋粉掺着南瓜做成的饼要吃不?要吃也只有这个。”
那人重重地叹了口气:“行吧,就这样。”
说着他转身要走,不想却被李红兵拦下。
少年手一张,直接报价:“交定金,两毛钱。不然你到时候不来拿,东西坏了算谁的?”
那人目瞪口呆,连连摇头:“可真有你们的呀。这么贵。”
“要不你拿你们厂的盐汽水过来抵也行。”李红兵给了个折中的方案,“或者拿20只知了猴也成。”
中年男人连连摇头,最后还是摸出了两毛钱的钞票,放在桌上:“你们别跑了才是真的。要敢跑的话,我总有办法逮到你们。”
放下狠话之后,他终于端着两个搪瓷缸子走了。
等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小门口,余秋才走进教室。
她面沉如水,死死盯着李红兵:“刚才那男人是谁?怎么回事?”
李红兵被吓了一跳,反应却快的很:“他跑错地方了,把卫校当成了医院。”
余秋冷笑:“我都听到了,合着去医院看病,还要从你这儿拿两个搪瓷缸啊。”
李红兵神色大变,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你们出来收垃圾也就算了,捉知了猴卖给药店好歹也是政策允许的。你们怎么能够私人买卖饭菜呢?”
余秋又急又怒,“你们知不知道这件事情后果有多严重?”
这完全是一个没有任何法治可言的社会,被扣上罪名的人可以不经审判直接拖去法场枪毙。现在连小市场都不让搞,何况是这种私人小饭店。
李红兵试图狡辩:“没有的事情,小秋大夫,你误会了。我鱼汤喝不完,那人说家里头的老人还没吃饭,我这才让给他的。我这是学习雷锋做好事。”
余秋冷笑:“他不是走错地方,把卫校当成医院了吗?怎么他家老人倒是能够找到医院啊?”
李红兵见招拆招:“他家老人是自己住院的,他闻着讯儿才过来找人。”
少年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可惜他忘了自己还有小跟班。
小伟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大老远地就挥舞着手上的纸条:“红兵哥,这个给你,我每个病房都问过了。总共有7个人要鲫鱼汤,6个人要蒸鸡蛋,10个要烧田鼠。”
说着,他人已经跑进教室,直接将手上的纸塞给李红兵,脸上还带着羞涩的笑,“谢谢你,红兵哥。我哥吃了泥鳅汤,精神好多了。”
余秋在边上太阳穴鼓鼓直跳,她就说病人到底怎么跟李红兵他们搭上话的呢。合着中间还有个小伟当跑腿。
前头那句到卫校来找他们,不是让小伟找他们玩啊,而是叫小伟去通知那些病人家属到卫校教室来买他们的饭菜。
余秋气得手都打起了哆嗦:“好,你们很好!”
一个个都胆大包天,直接在医院里头开起了小饭馆。
她当然知道这种生意有多好做。
她穿越之前工作的单位省人医旁边就有这样的小加工点。病人家属自己买了鱼肉蔬菜之类的原材料,拿过去看着他们加工。
依据做法的复杂程度不一样,一份菜收5块钱到10块钱的加工费,油盐酱醋之类的调料全由加工点的人负责。
不要小看这种生意,那对父母带着自家儿子女儿在寸土寸金的省人医附近做了三年,生意好的不得了,直接就是两套房,多少人一辈子都奋斗不到的结果。
但是那家人虽然打了政策的擦边球,有偷税漏税非法经营的嫌疑,可他们被抓到最多就是罚款。
眼前李红兵他们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搞不好会把他们直接抓了丢进大牢里头去呀。
人一坐牢基本上也就毁了,多纯善的性子在里头泡上几年,也都五毒俱全。
余秋摸着小伟的头,努力做出和颜悦色的模样:“你告诉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伟虽然不明所以,可孩子永远是最敏锐的,他已经察觉到气氛不对劲,只战战兢兢地强调:“我没干坏事。男子汉大丈夫,要自己想办法养活自己。”
余秋直接被气笑了,李红兵这小子,姐姐还真是低看了他,没想到他搞起洗脑来,还一套一套的。
大概是余秋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教室里头的孩子们全都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声,低着脑袋死活不对余秋的眼睛。
“余秋,余秋。”田雨兴冲冲地跑过来,手里头挥舞着笔记本,“我跟你讲,我找到养兔子的书了。图书馆的老师说兽医站养兔子,我明天过去看看。”
她看着一屋子的学生,惊讶地瞪大眼睛,“哟,你们今儿怎么这么乖了?”
“我喊他们睡午觉呢。”余秋调整脸上的神色,微笑道,“你既然回来了就趴在这儿陪他们一块睡会儿吧。”
擒贼先擒王,这件事情的背后肯定有大人的影子。旁的不说,这么多蔬菜瓜果还有鱼虾从哪儿来?又是谁烧好了的?
何东胜,他把孩子们从村里头招过来,居然带他们做这种事情!他到底知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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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话说清楚
余秋心里头窝着火, 一个下午都不说话。
陈敏还以为她叫中午的病人给郁闷到了, 安慰她道:“别难受了, 你走了以后,他家里头的人还想找你跟你道谢呢。他们要给你写表扬信, 还要给你送锦旗。”
余秋闷闷不乐:“表扬信可以收下,锦旗不必了,有那做锦旗的布不如直接拿给我, 我还能有其他用处。”
陈敏扑哧笑出声:“你这人可真是的。”
余秋扫了眼讲台, 见吕老师终于读完了那没完没了的老三篇,不由得舒了口气。再这么继续下去的话, 她屁.股都要长牙齿了。
等到吕老师宣布下课,她赶紧站起身,跟陈敏打了声招呼:“我有事出去一趟啊。”
陈敏疑惑:“你不吃饭吗?有什么事情吃过饭再讲啊。”
老实说,出来培训, 虽然上课也好实习也罢,都能学到很多知识, 但对他们这群赤脚大夫而言, 每天最富有吸引力的还是那一日三餐。
比起在乡下几乎看不到油花顿顿吃红锅菜的日子,县医院食堂的饭菜简直堪比满汉全席。菜汤里头有油呢, 吃过饭, 倒杯开水, 水上都泛着油花。
余秋笑了笑:“我不饿, 中午吃多了, 现在还没消化掉呢。”
她心里憋着股气, 顶着她胃都难受。
陈敏同情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朋友。她估计余秋不是中午吃的多,而是被那么多血给恶心到了,现在反胃没胃口吃。
小姑娘点点头,选了个折中的方案:“行,我给你打了饭放在妇产科,你饿了的话再吃吧。”
余秋含混道了声谢,拎起挎包就匆匆忙忙往渡口赶。
她要找何东胜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他不能这样瞎胡闹,这可是关系着孩子们今后一生的问题。
只要行差踏错一步,搞不好他们的人生就彻底毁掉了。呵,现在距离文哥结束可还有四年,四年已经足够死很多人了。更何况拨乱.反正还要好几年功夫。
有多少人死了也是白死,不会有人给任何说法的。
今儿下课有些迟,余秋到达渡口的时候,斜阳已经挂在山头,摇摇欲坠。
夕阳靠着山泡着水,染红了护城河的半壁江山。波光粼粼,渔舟唱晚,整个渡口看上去是那么的温馨柔软。
在踏板上淘米洗菜的妇人,在河边舀水挑担子的少年,河岸人家门前升起的袅袅青烟,伴随着饭菜的香气,无一不说明,这正是一天当中最安逸的黄昏时刻。
醉鸟归来,旅客也归家了。
清风徐来,带着股浓郁的甜蜜香气。
余秋不由自主地循着香气看过去。陈大娘正立在船头,她掀开锅盖,下头的平底锅露出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金黄色的饼子。
那饼子一个个大约巴掌大小,两面煎得金黄,叫热气一蒸,个个都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引得人垂涎欲滴。
渡船靠岸,风尘仆仆的旅客闻到了煎饼的甜香,全都朝杨树湾的大船涌去。
陈大娘手里头抓着油纸,一包就是三块饼子。
旅客拿出钱要买,她却摇摇头,表示这是自家人吃的山芋南瓜饼,不卖。除非拿别的吃食过来换,没有包子馒头,知了猴也成。她给孙子孙女儿干煸知了猴也成。
众人听着声声蝉鸣,忍不住抱怨,知了猴都是晚上抓。这会儿上哪儿挖知了猴去?
余秋在岸上眼皮子噗噗直跳,她倒是要看看他们这群人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不卖南瓜饼,拿知了猴换,亏得他们想得出来。
陈福顺抓着个大口袋走进余秋的视野,他朝陈大娘的方向喊:“大奶奶,我拿知了猴换你这些饼子可好?”
“没话说。”陈大娘直接装不认识自己的孙子,“十个知了猴三个饼,我不欺负小娃娃,今儿我要给老头子炒个下酒菜。”
旁边脑袋瓜子转得快的旅客,立刻将主意打到了陈福顺身上。他一个孩子能吃多少饼子?手上这么多知了猴,干脆卖给他们,好换饼子吃。
陈福顺立刻捂住口袋,表情严肃:“不成,我这知了猴,一个蝉蜕能卖1分5了。我要卖了钱买本子跟铅笔的。”
旅客饥肠辘辘,哪里顾得了许多:“好了,我花1毛5买你10个知了猴总成吧。”
虽然说现在包子才5分钱一只,可问题是包子要粮票啊。拿知了猴跟着大娘换南瓜饼,可一张粮票都不要掏。
黄昏时分,渡口旅客人来人往,那么一大锅红薯南瓜饼,居然没用了多少时候就被扫荡利空。
没买到饼子的旅客还在抱怨:“大妈,你以后多做点儿啊。”
陈大娘却板着脸:“我做给我家里头吃的,能有多少?哎哟,饼子都叫你们换光了,我家老头跟小孙孙小孙女吃什么?只能将就几个玉米棒子了。”
旅客当然不会放过玉米棒,其实这个滋味比南瓜山芋更妙。他好说歹说,总算成功的用知了猴换到了人家的晚饭。
陈福顺装得满满当当的口袋空了,他唱戏唱全套,也不上船去,而是拎着空口袋直接往岸上走。
一会儿秀秀他们到了,会帮忙将饭菜装好拎过来,他们再推着车去卫校。
不过是转瞬之间,渡口的这场热闹就恢复平静。
余秋气得浑身直打哆嗦。她觉得这群人实在太胡闹了。
木仓打出头鸟,他们这么明目张胆的搞小买卖,只要被红未兵抓到了,说不定会直接砸了他们的锅碗,把人推下河淹死拉倒。
红未兵打死的人还少吗?他们在乎自己的手上多沾一份鲜血吗?他们杀人是在革.命,揭发自己血亲的人还会被当成典型表扬鼓励上报纸戴大红花到处演讲。
在人性泯灭的时代,什么荒唐可怕的事情做不出来?儿女举报父母,夫妻互相举报,最亲近的人时刻都可能对你拔出刀。
陈福顺正在偷偷捏口袋里头的钱。
一抬头,他看见余秋脸色铁青地站在他面前。
少年吓得心慌手抖,抓着的布袋子也落在了地上,里头滚出两个5分钱的硬币。
“何东胜人呢?”余秋没有揪着陈福顺不放。
擒贼先擒王,现在社会阶层等级分明。何东胜是生产队长,也就是这群人的头。没有他发话允许,甚至张罗主导,他们搞不出来这样的买卖。
陈福顺哆哆嗦嗦地蹲下身,将四下逃窜的硬币捡回头。然后下巴略略往上抬了抬,眼睛却死活不敢看余秋。
余秋回过头,正对上何东胜的脸。
年轻的生产队长倒是咧着嘴巴笑,主动跟她打招呼:“小秋大夫你怎么来了?吃饭了没有?没吃的话一块儿吃,今天烤了田鼠干。”
“你的田鼠干不是要卖钱吗?5毛钱一只。”余秋冷笑,“我再不来的话,你的生意是不是打算做遍了整个县城?哦不,是全市全省的生意你都要做。”
没想到何东胜居然点点头:“这个主意不错,没错,这就是我的目标。不过人手不够,咱们只能稳扎稳打,先把县城的买卖先做起来。”
余秋差点儿气了个倒仰,这人是肆无忌惮吗?怎么比她这个穿越人士还胆大妄为?
何东胜笑眯眯的:“我们又没做什么呀。”
他指着陈福顺,“有人要用蝉蜕,找孩子买知了猴不是什么大罪吧。有人想拿饼子换知了猴也不稀奇吧。”我前头还换了一盘子炒了吃呢。
余秋被他绕得有些头晕。
没想到何东胜话头子一转,还大力夸奖了她:“你那个拿知了猴换卫生巾的事情,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不错,咱们拿知了猴算账不碰钱的边。”
这手上不过的钱,简单的一物一物在民间稀松平常,到现在杨树湾人还经常拖着大米去山里头换山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依靠粗粮活下去。
要是真不让换山芋,农民也会被饿死。
余秋张张嘴巴,赶紧说重点:“你不知道现在不能做买卖吗?”
当中国老百姓全是蠢蛋吗?他们不知道做买卖挣钱?只不过是因为政策不允许。
何东胜伸手指着前面,示意余秋看渡口。
下船的旅客多半大包拎小包,沉重的行李压到他们每走一步都艰难。
原本还在河边挑水的少年似乎看不过眼,拿着扁担过来跟位女客人说了句什么,然后那客人就千恩万谢地将两大袋子行李挂在了扁担上,被少年挑着走。
一直上了岸,那女客人立刻从口袋里头掏出把亮晶晶的东西。余秋认出来那是水果糖纸,这是在用水果糖感谢小雷锋的帮忙吗?
可惜上了岸,后面的路程仍旧艰难。现在可没有出租车,连人力三轮车都不要痴心妄想。
开什么玩笑,社会主义新中国,怎么可以有骆驼祥子?人力车夫的存在是赤.裸.裸的阶级剥削,早就被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消灭掉了。
想要从渡口回家去,不有两条腿吗?再说走过了两条街,还有公交车站呢。这可比红.军走两万五千里长征轻松多了。
幸亏这客人运气好,家里头似乎早就得到了消息,已经在渡口上头等着。
虽然来的是个10岁上下的孩子,但好歹小孩推着三轮车呀。有轮子做工具可比自己两条腿走路轻快多了。
余秋看着那客人,将行李袋放上了三轮车。然后就在她以为这人会招呼小孩坐上车,自己骑着车走的时候,客人居然直接一屁股坐在了三轮车上,
这回大约是家里人过来接了,旅客直接将两袋行李放上了三轮车,然后自己一屁.股坐上车。
孩子嘴里头喊了一声“走咯”,脊背就弓得跟煮熟的虾子一样,连单薄的肩胛骨都显出了清晰的轮廓。
他正奋力朝前蹬,两条芦柴棒子似的细腿一上一下,死命骑着那车往前走。
他实在太过于瘦弱了,纵然拼尽了全力,那车子也走得无比艰难。
余秋忍无可忍,骂了一句:“这家的大人怎么这样?”
好意思的喽,大人跟个老爷似的,反而让小孩当小长工骑着车推他走。
“人家付了钱的。”何东胜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糖纸里头装的是两分钱,这是将行李从渡船运到岸上的费用。这个人付了钱叫人力车,难不成让他骑车带着车夫?”
余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失声叫出来:“这小孩是车夫?”
她感觉世界都混乱了,这么小的孩子看着最多就是小学生,居然出来当车夫。
“他家的大人呢?”话一说出口,余秋就猛然回过神来,现在根本不允许人力车存在。哪家的大人敢出来骑人力车。
大人不敢做的事情,就让小孩去做吗?难不成现在也有未成年人保护法?
何东胜从口袋里头摸出个莲蓬,慢条斯理地剥出了莲子,然后又去掉青绿色的壳子,这才将白白的莲子放进口中,像是品尝什么珍馐佳肴一样咀嚼着。
他的声音沾上了莲子的清香,带着股儿淡淡的涩:“因为只有孩子,才不会被抓。”
其实并不是说谁公开允许小孩子做这种运送客人的生意。只是这的确有市场需求,大人去做会被抓,小孩子做的话,红未兵跟街上管事的人看到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在这种情况下,孩子就稀里糊涂成了法外之地,反而是家中收入的重要来源。
何东胜轻轻地叹气:“他们要养活一家人啊。”
不是所有的城镇居民都有铁饭碗,每个月都能拿到固定工资。
有很多家庭,可能家里头只有一两个人挣工资。他们拿的钱根本没办法养活一大家子。
不让老百姓想办法,找门路挣钱的话,就只能活生生地饿死他们。
但即便是饿死,也不敢有任何人质疑政策的。
这时候就要碰运气,看自己到底是在谁的管辖范围内。
心黑手狠的地方领导就死命揪着不放。反正他们自己食品特供,有专门的农场为他们服务,永远短不了他们的衣食。再说死了的老百姓也是光荣的革.命人,怎么可以说亏。
有心软,人性未泯的领导,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政策的擦边球,只要上头不盯着抓,他们就当做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发生。
余秋看着那小孩高高弓起脊背,艰难地骑着三轮车,慢慢地驶出了她的视野。
“不用看了。”何东胜的声音轻飘飘的,总落不到实处一样,“整个渡口都是小孩子卖力气。车站的情况也差不多。”
余秋说不出话来,有一股气从她的身体深处往上冲,顶着她的胃,冲击着她的喉咙,最后重重地砸在她的鼻梁骨上。
她鼻子发酸,她止不住眼泪,她想咆哮。
这操蛋的世界,这把人往死路上逼的世界。
为了自己的想当然,到底要付出多少条人命才心满意足,为了自己的政绩,要无视多少人的死亡。
踩着多少人的尸体往上爬,泯灭了人性的畜生!
一个社会如果没有法制,领导指示高于一切,那人民就永远毫无尊严可言。
法律的意义是什么?法律才是人民真正的保护伞。
没有法律的地方,有太多的说不得,太多的荒谬与可笑。
她记得以前医院组织他们看《吴仁宝》,江阴华西村当年是农业学大寨的典型,常年接受各路领导检查。
事实上白天他们迎接检查,晚上天一黑,他们就偷偷摸摸地搞小五金加工,这才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
人人都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时刻做好了被抓到就要木仓毙的思想准备。
能怎么办?土地贫瘠,本来就种不出什么东西。
穷则思变,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谁要抱着指示不放,谁就等着饿死。把人逼急了,人就不怕死。
何东胜在边上,声音轻飘飘的:“县里头下给公社的征购粮任务一两都没少。不出来挣饭吃的话,很快就会断粮。”
余秋难以置信:“我们今年遭了灾荒啊?”
何东胜似笑非笑:“已经很好了,又没要求亩产1万斤。那才真要饿死人呢。”
余秋找不到话,只能讷讷道:“我们不是还在水面种了稻子吗?”
何东胜微笑:“等不到稻子熟,大米白面最多只能撑完这个月。书记已经安排人去山里头换山芋了。后面掺着玉米面一块儿吃。”
总不能空着手去换山芋,没有大米白面的话,那就只能拿钱。
余秋小声念叨了一句:“山芋胀气,对胃不好。”
她在村里头给乡亲体检时就发现了,约莫三分之一的人都有胃病表现。生病的原因也简单,是饿出来的。
何东胜转过头,看着她笑:“好,我们想办法多弄点儿芋头回去。这个养胃。”
余秋赶紧摆手:“我是说,可以将山芋加工成粉丝跟粉条,这样吃了比较舒服。”
话一出口,她就发现自己被带歪了。她好像完全忘了做生意这事儿后果有多严重。
何东胜咧嘴笑:“行,做好了粉丝跟田鼠汤一块儿煮。”
余秋囧囧有神,杨树湾的田鼠怕是要被吃绝种了吧。
他们怎么什么时候都不肯放过田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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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所提到的小孩子卖力气挣钱,在七十年代短暂出现过,原因就和文中提到的一样。1972年在十年中是个特殊的年份,周主持工作,力图拨.乱.反正。但后来情况又恶化了。
此外,在死人帮被打倒到改革开放前,这种小孩做小买卖的情况也持续了数年时间。
惨烈的报复
余秋没在船上吃晚饭, 她看着陈福顺的爷爷奶奶将一份份烧好的饭菜, 放进木桶中, 然后由他们的孙子推去卫校。
两位老人身上全是汗,衣服后面甚至结了一层盐花子。那白花花的盐粒, 被夕阳染上了红,就像皮肤上沁出的血珠子。
余秋嘴巴张了几次,最后挤出来的话却是:“小心点儿, 多备点儿冷水, 还有盐开水,防止中暑。”
现在已经是傍晚, 都热成这样。中午的时候,这小小的船上,不知道要如何火烧火燎。那一份份饭菜就是这样被做出来的。
他们是蝼蚁,可是蝼蚁也有求生的本能, 蝼蚁也想要活下去。
余秋的心情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沉重。她真恨不得能修改时间进度条,重新剪辑时光。
错误究竟还要持续多久啊?付出的惨痛教训, 难道还不够吗?
陈大娘抹了把头上的汗水, 笑着点头,她还安慰了句小赤脚医生:“这不算什么, 小秋大夫。农村人哪有怕热的道理, 那会儿上圩埂啊才真是在火里头烤呢。中午我们船在岸边, 有树荫, 不热的。”
余秋心道, 整条河都跟煮开了的水似的, 要怎么可能不热。
她感觉自己没办法继续待下去,她只能匆匆忙忙打了声招呼,就赶紧往医院赶。
何东胜走在她身旁,也不吭声。
直到余秋走出去有百把米远的时候,她才冒了一句:“这么多人的饭菜,油哪里够啊?”
她今天中午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酱烧茄子上泛着油花。
杨树湾人自己做菜,可舍不得放这么多油。
何东胜脸上浮出个笑来:“这会儿田鼠肉也挺肥的。我们从菜场要了猪肉皮抹锅,然后将田鼠肉切成丁下锅煸,再放菜进去炒。”
余秋难以置信,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看何东胜:“你们哪儿来的这么多田鼠?”
一天能够捉几只田鼠,打打牙祭就不错了。田鼠生长也需要时间,又不会凭空冒出来。
何东胜慢悠悠的:“捉呗。”
当地人的传统是秋收过后才挖田鼠洞。大夏天的,打田鼠主意的人少,就叫杨树湾的人抢了先。
大队书记组织了抓田鼠的好手,不仅仅是自己村子周围的山头,整个红星公社,甚至整个大青山这一片连着的地方,但凡有田鼠出没的场所他们都会直接动手。
挖田鼠洞,往洞里头灌水,用烟熏田鼠,众人花样百出。
何东胜兴致勃勃:“郑大爹还做了捕田鼠的好家伙。动作麻利的人一晚上能逮三四十只呢。”
余秋有些忧愁:“人家没意见吗?你们跑到别的村子地头上去抓田鼠。”
何东胜抿嘴笑,摇摇头道:“只要不糟蹋别个的庄稼就没事,我们这是灭四害呢。不然田鼠还要吃他们的粮食。”
余秋还是忧虑:“你们这么在医院里头卖饭菜的话,叫人逮着了肯定会赶你们走的。”
何东胜脸上的笑容多了一些:“一鼠抵三鸡,我们这是在给病人增加营养呢。营养跟不上,身体怎么也好不起来呀。”
余秋想到了小伟的哥哥,硬生生饿出来的肝硬化。还有消化内科的那些住院病人基本上都跟营养不良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
连营养都得不到保证,还谈什么国民健康?
她沉默片刻,无声地叹了口气:“你们要小心,万一有什么不好,宁可东西什么的不要,千万保住人才是真的。财帛动人心,当心有人打小报告。”
何东胜点点头,安慰她道:“这也就是顺手做的。我们主要的方向还是逮知了猴跟蚂蝗卖给药店。”
这个倒是谁都没办法找到话说,国家还鼓励挖中药材呢。
余秋只奇怪:“他们敢抓蚂蝗吗?他们不怕蚂蝗吸血?”
“杀条黄鳝放血涂在竹筒中间,晚上放竹筒下水就行,早上再收回来,蚂蝗就爬满了。收回头的竹筒统一放进大木桶里了然后用开水烫死了晒干。”何东胜笑,“又不让他们伸手去捉,没什么可怕的。”
算起来这个轻松又简便,比在大太阳底下干活惬意多了。
这也是笔不小的进账,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既然想挣钱,哪有不担风险的道理。
余秋叹气:“你也知道人为财死,你们要小心。”
何东胜笑容可掬:“你就管好你自己吧,年纪不大,心思不轻。”
余秋下意识地想翻白眼,她闲的,她这不是害怕被株连嘛。
再说要不是看在那群小崽子的份上,要不是看在她家小田雨辛辛苦苦跟着过来上课的份上,看在她家秀秀又乖又懂事的份上,她才懒得管这闲事呢。
小秋大夫昂着脖子进了县医院,还没有走到急诊科,排队挂号的队伍里头,就响起一阵惊呼声。
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姑娘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身体抽搐了起来。
旁边的人喊了起来:“哎哟喂,羊角风啊,这娃娃。”
“让一让,让一让。”急诊护士跑出来,伸手捏住小孩的下巴,努力往里头塞纱布。
“不用塞。”余秋跑过去,下意识地阻止护士,“他要是咬伤了舌头已经咬伤了,再塞纱布也没用。现在纱布放下去搞不好会堵塞他的呼吸道。”
护士已经轻而易举地捏开了孩子的嘴巴,顺手要将纱布塞进去。
余秋本能地抓住了她的胳膊:“这好像不是癫痫发作。”
这小姑娘的抽搐主要是肌肉颤动,既没有角弓反张,也不见上肢内收、前旋等表现,看上去不太像是癫痫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