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都没顾上形象,直接一路走一路就抓着筷子夹油渣往嘴里头送,等回到妇产科的时候,一大碗油渣都已经消失了一小半。
呵,2019年的自己就是将脑子放在地上摩擦,也绝对不会想到有一天,她可以馋油渣馋到这份上。
一想到刚才大师傅说晚上油渣烧青菜,余秋就连上班都觉得浑身充满了精神。
她兴高采烈地爬上楼,还没进妇产科病区,就迎头撞上了那位退伍jūn_rén 粮管所干部。
余秋尴尬地抓紧了自己手上的碗,掩饰般的解释:“我中午开刀来着,没顾上吃饭。”
产妇家属朝她点点头,倒是露出了个笑容:“你辛苦了,大夫,谢谢你。”
妈呀,余秋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后退。
这人不笑的时候还好,这一笑就像是核桃的每一个褶皱都往外头冒血,感觉就像大脑皮层多病灶出血一样。
余秋对产妇的同情心又增加了一些,没办法,她也是外貌协会的。
“哟,什么东西,这么香?”侯向群的鼻子比狗都灵,一个劲儿抽着,伸长了脖子,探出脑袋。
等看到余秋手里头的碗,他立刻欢欢地奔上来,毫不犹豫地伸出了咸猪手,对准油渣:“妈呀,这日子腐败的。我跟你说,余秋,县医院留不了,你就争取留在卫生院。”
他毫无卫生观念可言,直接伸手抓了把油渣,丝毫不嫌弃烫手,欢快地往嘴里头塞。
因为仰头塞油渣,侯向群的眼睛顺带着往上抬,然后他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喊叫,差点儿没被油渣给呛死。
妈呀,这站在余秋后面的是个什么东西?
其实这事儿还真不怪侯医生少见多怪,实在是秀云的丈夫站的位置有点儿不巧,大半个人都落在阴影里。
十月天太阳跑得快,已经渐渐西行的日光透过窗户打进来,落了一半在他脸上,他原本就皱巴巴疤痕交错的脸愈发阴森恐怖,简直不用上妆就可以直接去拍鬼片。
余秋狠狠地踩了侯向群一脚,故意扯着嗓子喊:“你知道我刚才去看什么病人了吗?”
侯向群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赶紧附和着接话,假装自己饶有兴致的模样:“什么人啊?”
余秋煞有介事:“就是之前在县医院那个电击伤的叔叔。”
侯向群编不下去了,他压根就没有关于电机上的任何印象。
开玩笑,被电的几乎都当场死亡,送医院干什么?直接拖去火葬场啊,现在又不允许土葬。
余秋相当认真地点头:“可不是吗?你说那人是不是傻?居然一手抓着电线的断头,牙齿咬着另一头,要依靠自己的身体连通电路。你都忘了吗?他们家里头送去县医院的时候,人都已经僵硬了,他妈哭得跟什么一样?”
侯向群借着说话的机会往病区里头走,渐渐远离那位面容恐怖的病人家属。
他嘴里胡乱应对着:“就是说啊,也不知道那孩子哪儿想不开,非得瞎折腾这种事情。”
余秋重重地叹气:“还不是道听途说害人嘛,也不晓得谁胡说八道,说有一位人民子弟兵英雄就是这样传递领导的重要指示的,他想有样学样来着。可惜他没有遵照我们领袖的指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居然不知道人体根本不可能承受那么大的电流。”
侯向群干巴巴地跟着叹气:“可不是嘛,小孩子就是要好好学习。”
他说话的时候,还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觑着那个可怕的男人。
见对方没追过来,他暗自松了口气,还好,幸亏没激怒他,否则人家一顿拳头过来可怎么办?
不想,他那口气还没来得及吐出来,满脸疤的男人居然开口说话了:“大……大夫,你说人不能连接电线?”
“当然不可能。”余秋斩钉截铁,“我知道现在有一些江湖骗子搞什么电疗,说人体通电治百病,这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角,欺骗广大贫下中农。”
退伍jūn_rén 可不由得她这般扯东扯西,只追着一点问:“真的不行吗?我听说是可以的,冒着生命危险,以大无畏的精神都可以做到。”
余秋认真地看着他,语气中带上了批评的意味:“同志,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讲究的是唯物主义,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只能反作用于物质但无法撼动物质的决定地位。别说是直接连接电线了,就是人被插座电一下,搞不好就没命。”
说着,她狐疑地看了眼退伍jūn_rén ,“同志,你到底听谁说可以这样的?该不会是潜伏在人民内部的敌特分子吧?”
她说着兴奋起来,开始满嘴跑火车,“你们想啊,这种奇怪的说法要是被广大贫下中农信以为真的话,大家伙儿都这么连接电线,岂不是就中了敌人的圈套。”
侯向群简直跟不上她的节奏了,这都是些什么鬼?他真想拂袖而去,又舍不得余秋手里头捧着的那碗油渣。
吃人嘴软,可怜小侯大夫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和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的余秋鬼扯淡:“你别说,这个真的有可能。你们想想啊,现在广大人民群众警惕性都非常高,敌特分子想投毒肯定千难万难,还有比让淳朴的贫下中农上当受骗自寻死路更好的谋害方法吗?”
两人越说越来劲,就站在产房门口批判起不知道在哪个云端飘着的敌特分子。
他们从鸡血疗法开始批判,一路说到无耻的苏修,阴险的林贼,直说得唾沫横飞。
余秋煞有介事:“林贼余毒难消,我怀疑这个所谓的人体通电就是他们的余孽造出来的。”
说了半天之后,她像是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个人,赶紧意思意思地点点头,冲退伍jūn_rén 微笑:“那我进去看看你爱人吧。”
退伍jūn_rén 脸上表情复杂,整个人都怔愣着,像是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一样。
余秋跟他说话,他也没得反应,隔了好几秒钟才突兀地点头:“麻烦你了,大夫。”
侯向群一看没自己的事了,毫不犹豫地调头就走,临走前还不忘顺了余秋手上的油渣碗。
余秋恨得牙痒痒,这不要脸的家伙,居然还敢跟她抢食。
秀云的反应比她丈夫更激烈,一直抓着余秋的手反复询问:“大夫,人的身体真的不可能通电吗?”
“当然不行。”余秋满脸怀疑,“怎么回事?你们两口子怎么关注这个问题?该不会那个什么英雄人物就是从你们的队伍里头出来的吧?”
她一惊一乍的,还捂住了嘴巴,完全不敢相信的模样,“不会吧?你俩看着也不像是头脑不清白的样子,这么简单的谎话你们居然能上当受骗?”
说着,她一个劲儿地摇头,似乎完全不敢相信。
还是退伍jūn_rén 反应迅速,到底维护了部队的尊严:“没有的事儿,我们也是以前听人说的,感觉有些不对劲,就随口问问。”
余秋连连点头:“这就对了,不然这种人在部队里头还能被评为先进,那就太可怕了。”
她回到产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
她的小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简直要蹿出嗓子眼。
助产士奇怪地看她:“你真看了这样的病人?”
余秋连连摇头:“没,就是个吐血的,我给下了三腔二囊管。”
她刚说完,隔壁房间就传来了哭声。是女性的哭泣,饱含压抑的痛苦,听着让人十分不好受。
余秋在心里头叹气,戳破他人幻想的泡沫是件极为残忍的事,说不定会毁掉别人对生活的希望。
可是,无论于公于私,她都不希望那样的骗子还能继续招摇撞骗。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错误的示范可能会毁掉别人的一生。
况且,比起继续沉湎在虚妄的幻想中,她更希望这个运气不佳的产妇能够正面现实。
要么多多发掘丈夫的优点,慢慢忽略掉对方的脸。要么索性想开了,直接离婚拉倒。
搞婚外恋是最没有意思的,风险系数实在太高了。
一旦被人揭破,就她那位心上人招摇撞骗的调调,不出意外,肯定虚荣心极高。到时候,对方势必要一推三二五,直接把责任全推到女方头上。
说不定到时候秀云身上,还要再多一条勾引革命干部的罪名。
病房里头的哭泣声断断续续的,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
等到晚上夜班,值班护士床头交班查房的时候,接班的护士都吓了一跳,因为这人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
余秋在心里头叹气,哭出来也好,总比到时候连哭都没地方哭来的强。
外头天黑了,她端着大海碗去食堂。侯向群那个不要脸的家伙居然真的一点儿油渣都没给她剩下。
要不是还指望着到时候万一有事,还要这家伙上台打麻醉,余秋真想拧下他的脑袋当皮球踢。
麻蛋,知不知道这个时代是人为食亡?
她拉着张脸,老大不高兴地往楼梯口走,刚下楼,就听到前头有人笑。
何东胜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怎么啦?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招惹我们小秋大夫?”
余秋顿时紧张起来:“你怎么了?哪不舒服?怎么跑到医院来了?”
她朝何东胜身后张望,“到底谁生病了?”
何东胜笑着摇头,拍了拍怀中的口袋:“没谁生病,怕你害了相思病,给你送红烧肉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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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红烧肉
杨树湾的红烧肉相当扎实, 每一块都切得四四方方, 浓油酱赤。
几乎是一揭开坛子盖, 一股浓郁的肉香就扑面而来。
这种香气幸福的能够直接将人喷晕,余秋简直要掉眼泪了, 香,实在太香了。她得说这是她今天进卫生院之后闻到的最幸福的味道吗?
古人所说的3月不知肉味,是吃了而感觉不到味道, 到她这儿是没得吃。
她好像的确起码已经有三个月,没有正经吃过肉了。
要不是当着生产队长的面好歹还要端着点儿形象, 余秋真要忍不住伸出手去, 直接拈着肉送进嘴里头。
何东胜看她的样子就好笑:“别急,坐下来慢慢吃。”
余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着相了,赶紧端正了颜色,询问他的来意。
大晚上的跑到公社卫生院来, 就为了给她送红烧肉?
呵呵, 年轻人, 姐姐早就过了爱做梦的年纪。
大忙时期跑出来,要是没有个过硬的理由,生产队那边他都没办法交代。
六队上下, 多少双眼睛看着呢。
何东胜也不回答,就是笑, 抬着下巴示意她:“吃吧, 红烧肉就是得趁热吃。”
侯向群那个狗鼻子真是灵光, 压根没人喊他, 他就自己闻着味儿过来了。
一见何东胜手里头捧着的坛子,他立刻双眼放光:“哎哟,老何啊,你又给小秋大夫送什么好东西了?我来长长眼。”
余秋毫不犹豫地抢过了红烧肉,抱着就往楼下跑。她今儿要沦陷了红烧肉,她就可以洗洗脖子自己往刀上撞了。
小秋大夫刚跑到楼下,左侧方就猛地扑过来一个人。
她猝不及防,直接就被撞趴了,抱在手里头的红烧肉坛子一把头飞出了近两米远。
随着一声清脆的“啪”,坛子四分五裂,整个楼梯口顿时弥漫起浓郁的肉香。
我的肉!
坛子四分五裂,红烧肉分崩离析,散落一地。因为汁水过于饱满,四四方方的肉块还在地上弹了两弹。
像是害怕余秋不够绝望一样,那个撞飞了她的人一脚踩上龙浓油酱赤的红烧肉,跟踏上风火轮似的往前冲,然后狠狠地摔倒在地上。
完蛋了,地上的红烧肉连捡起来洗洗拯救一下的机会都没了。
余秋趴在地上,握紧了拳头,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身旁迅速冲过一群人,王医生大喊大叫:“赶紧摁住他。”
七八只脚纷纷踩过,红烧肉从立体变成了平面。
王大夫完全没有觉察到余秋的悲怆,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楚躺在地上的倒霉女人究竟是谁,他只摁着拼命挣扎的病人,快要哭出来了。
因为吐血来医院治疗的老爷子原本躺在病床上好好的,下午还睡了一觉,结果王大夫刚从食堂打了饭过来,都没有来得及尝一尝青菜烧油渣的味道,老大爷就突然间发了狂。
老大爷先是醒过来后就躁动不堪,一直在床上翻来翻去。他老伴跟儿子想劝他不要动,怕他不小心将三腔二囊管拽出来,又要吐血。
结果大爷反应明显急躁,挣扎得厉害。
家属觉得不对劲,赶紧喊医生。
王大夫放下筷子,跑到病房,都没有来得及观察病人到底怎么回事,老头儿就突然间从床上滚了下来,往外头狂奔,嘴里头还喊着:“鬼子杀人了,鬼子进村了!”
因为先前他的神智一直清醒,所以医院根本就没有给他上束缚带,结果他一跑,众人就只能在后面狂追。
要不是余秋的这一坛子红烧肉,还不知道跟打了兴奋.剂似的老爷子能一溜烟的跑到哪儿去。
何东胜跟侯向群听到了楼下的动静,跑下来扶起了倒霉的小秋大夫。
余秋呲牙咧嘴地翻白眼,她心中一千头草泥马狂奔而过,难不成她还要夸奖一声,红烧肉发挥如此重要的用途实在是可喜可贺喽?
家属跟护士还有医院打扫卫生的护工齐齐上阵,七八只胳膊一起上去,总算摁住了还在地上挣扎的老头。
都摔成这样了,他居然一点儿都没晕,反而力大无穷。
老头的妻子急得大哭,一个劲儿地追问:“大夫,我老头子是不是叫黄大仙给迷住了?”
不知道是因为物质生活实在太差,还是由于这个时代的人很容易陷入狂乱的情绪,现在的人特别容易发癔症。
当然,他们称之为被黄大仙迷了眼或者是祖宗上了身。
余秋对这种事情毫无感觉,比起精神病,她更加愿意首先排除躯体疾病造成的神经异常。
她扶着何东胜的胳膊,一瘸一拐地走到病人身旁:“你家老头子以前有没有肝病?”
老太太只知道哭:“我老头子身体很好的呀,每天都能喝半斤酒。”
余秋真想翻白眼了,前头这家人是怎么说的?
自从发现有胃溃疡之后就从来不喝酒,今儿实在是因为高兴,所以才喝了两杯。
呸!骗医生很好玩吗?出了事情责任到底算谁的?
余秋恶狠狠地瞪着王医生:“它的肝功能怎么样?”
王大夫有点儿犯傻:“他没空复呀,怎么查肝功能?”
余秋简直要跳脚了,一个呕血来医院的病人,居然不急诊查个肝功能吗?
病人说自己有胃溃疡病史,你就要相信真的是胃溃疡?肝硬化也会导致食管胃底静脉曲张,呕血便血!
小秋大夫沉着脸,给病人做体格检查。可惜这个过程非常不顺利,因为病人情绪明显躁狂,出现了幻时幻听的症状,一直在拼命挣扎反抗。
这下子王大夫不知所措,他就可怜巴巴地盯着余秋:“我要不要给他推支安定啊?”
这么挣扎下去,他们根本就按不住。
“上束缚带。”余秋皱眉,“查个血氨。”
可是她疏忽大意了,之前给病人下三腔二囊管的时候,都没有仔细查体。
现在病人一挣扎,露出的胳膊,上臂明显有蜘蛛痣。这么明显提示肝病的体征,她前头居然都没有注意到。
一行人七手八脚,又将病人拖回诊疗床上,然后绑上了他的四肢。
没办法,肝性脑病的病人发作起来极度躁狂,甚至会殴打家属以及医生护士。
余秋穿越前碰到过的最倒霉的一起病例,患者也是个老爷子,不知道究竟出现了什么幻觉,一直追着余秋打。旁边人根本摁不住他,最后还是余秋的带教老师直接将她锁进了值班室,自己想办法将病人引跑了。
那一夜偏偏还有自己偷偷跑出去喝醉酒的病人在病区里头发酒疯,另一起车祸患者家属跟肇事者双方在病房扯皮,最后挥拳相向。
余秋被锁在值班室里头一夜都没敢出去,整个人吓得瑟瑟发抖,就怕被拖出去然后就是一顿暴打。
而且对方是病人,神智不清楚,打了也是白打。
王医生还想给病人推安定,这情况赶紧让对方睡着了拉倒算。
余秋却摇摇头:“给他上东崀菪碱吧,安定先悠着,不要用。”
肝性脑病病人使用镇定药物,本身就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一不小心就容易诱发其他的紧急情况。
卫生院的检验科虽然只有一位大夫在,但效率惊人,没多久检测报告就返回头了,患者的肝功能一塌糊涂,转氨酶高的吓死人,血氨也明显升高。
基于目前能做的检查结果跟临床表现,余秋决定还是暂时给病人下肝性脑病的诊断,她报出了一长串的医嘱,护士赶紧去执行。
老太太跟患者的儿子一人一边死死按着老爷子的胳膊腿,眼睛只盯着余秋看:“大夫,我家老头还有事啊?”
余秋真是快要哭了,她知道反问句给人感觉很不好,却还是忍不住冒了一句:“你说呢?”
老头儿是个什么情况,长着眼睛的人都看得到啊,情况已经这么危急了,家属还指望一点儿事情都没有?这期待值实在是太高了,余秋自觉完全办不到。
“你家老爷子的情况很不好,他现在不是黄鼠狼上身,而是病了,情况很严重,人说没就没的。”
慢性肝病患者一旦发生肝性脑病,一年生存率还不到一半,三年生存率也就25%。按照现在的情况,估计这个数据还要急剧往下压。
病床上的老爷子嘴里头还在嘟嘟囔囔:“鬼子来了,快跑!赶紧跑!”
说话的时候,他的两条腿挣扎的更加厉害了。因为绑了束缚带,所以整张床都被他巨大的力气带动了,发出砰砰的响声。
所有人都过去试图按住他,余秋拼命的催促赶紧拿东崀菪碱来。然而这并不是卫生院急诊的常用药,药房的工作人员还拿着钥匙跑去小仓库寻找。
越是忙的时候越是乱,余秋简直要抓狂了。好不容易等到东崀菪碱拿来了,余秋还没有来得及抽药,那老爷子就突然间两只脚一蹬,整个人瘫在床上不动弹了。
他家老太太不明所以,高兴地跟余秋喊:“大夫,我老头睡着了。”
余秋不得不开口纠正她的认知:“这是昏迷,跟睡着了是两个概念。”
王医生追问余秋:“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对症支持治疗。”余秋头痛不已,“看他能不能撑下去吧。”
王大夫不死心:“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卫生院要有药可以用啊。”余秋又要忍不住躁狂了。
她现在只能猜测是肝性脑病,压根没办法做更多的检查进行鉴别诊断。
其实就是肯定是肝性脑病,他能够做的事情也极其有限。因为肝性脑病的主要治疗手段是肝移植,排除手术禁忌症的患者越早进行移植效果越好。
余秋摇摇头,拖着撞痛了的腿,呲牙咧嘴地往外走,没了红烧肉,她不能连晚饭都不吃啊。
王大夫叫住了她,伸手指指墙上的挂钟,示意她清醒点儿。
余秋看着墙上的时针已经走向了阿拉伯数字7,顿时恨得直跺脚,结果带动了她腿上的撞伤,痛得她一个劲儿的哎呦哎呦。
这回可真是亏大了,还摔了一跤不说还损失了一坛子的红烧肉,外加那个坛子。
余秋其实有些生气了,她虽然能够理解患者家属担心自己亲人的心情,但是他们不闻不问她的情况也实在太过分了。
难道就因为她是医生,所以被病人撞了损失惨重,对方就不需要给予任何赔偿甚至道歉吗?
如果换成是其他人,这个损失要怎么算?
在这个时代,酒可是奢侈品,吃的粮食都不够,有多少人舍得买酒喝?她就不相信这户人家没有经济能力赔偿。
整整一坛子的红烧肉呢!
何东胜看了演余秋的腿,示意她坐下来:“你也查查吧,别被撞断了骨头。”
王医生赶紧接话:“对对对,你摔的可不轻。”
何东胜往前走了两步,对着患者家属,表情看上去有点儿犹豫:“那个,虽然说这现在讲这个事情好像不太合适,但你们家老爷子把我的红烧肉坛子撞碎了,这事儿到底该有个说法吧。”
余秋按着自己膝盖的手停下了,她惊讶地抬起头看何东胜,完全想不到这人居然偷偷转换的概念,这下子苦主居然变成了他。
何东胜表情十分为难的样子:“这红烧肉可都是上好的五花肉,我花了好大功夫才买到的肉。这坛子也是我托人从县城买回来的。实在不是我不大方,这是我们生产队的东西,我大方不了。”
老太太跟没听到一样,人就坐在床边,眼睛只盯着她家老头子看。
他家儿子倒是有些尴尬,伸手摸起了鼻子。
何东胜完全没有就此轻轻翻篇的意思,还追着不放:“同志,我就不跟你们算油盐酱醋的钱以及费的柴火了,起码这一坛子红烧肉的原料跟坛子,你们得赔偿我吧。”
患者的儿子被他追着,面子上挂不住,总算伸手掏口袋:“我记得肉价是8毛钱一斤,你这坛子肉差不多半斤吧。算了,我就算一斤。这个坛子也就是打酒剩下的酒坛子,我给你两块钱吧。”
何东胜笑了,声音轻飘飘的:“我给你两块钱,你把原样的红烧肉给我端过来,有多少我要多少。”
侯向群也忍不住冷笑,按照8毛钱一斤肉的标准打发叫花子呢?肉票怎么算?就算有了肉票有了钱就一定能够买到猪肉吗?
开什么玩笑?人人都盯着那五花肉呢,没门路没关系的人除非头天晚上就在那里排队,否则轮到的时候只有瘦肉跟骨头。
没有肉票,那就碰运气吧,冒着风险去农民私底下组织的小市场,运气极佳的情况下说不定可以用10来块钱买到一斤肉。
王医生也跟着帮腔,一副十分惊讶的模样:“两块钱就有一坛子红烧肉啦?那我岂不是天天都能吃上肉了?哎哟,你这位同志能耐可真大。”
那衣冠楚楚的中年人面子挂不住,只得悻悻地又掏出了五块钱,老大不乐意的模样:“这样总行了吧?”
何东胜干脆利落地摇摇头:“同志,你自己去看看那坛子,县城商店买的,7块钱一只,我还托了好大的人情。”
那中年人的脸立刻拉了下来:“你是同志怎么回事?怎么能漫天要价呢?告诉你,别搞资本主义的那一套,这是行不通的。一个坛子7块钱,你哄谁呢?”
何东胜一点儿退让的意思都没有:“就是因为社会主义新中国,所以干部才不能仗势欺人,损坏了贫下中农的东西也不赔偿。你要觉得那坛子不值7块钱,你去跟商店说呀,和我讲有什么用?”
男人的脸阴得能滴水,他从口袋里头掏钱的时候,嘴里头还在骂骂咧咧。
余秋看着那个一动不动,试图将自己伪装成一尊雕像的老太太,微微皱了皱眉头。
她拉着王医生到外头叮嘱:“今晚务必小心,想办法赶紧把人转走。这家不是善茬。”
就他家这个斤斤计较,死命想占人便宜的架势,后面老头的治疗但凡不理想,他家就会跟医院扯皮。无论老太还是那个儿子都不好相与。
而肝性脑病的病人,治疗理想的本来就没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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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岁的少女
余秋又吃了顿糁饭。
一想到那坛子红烧肉, 就连香甜的糁饭配上特地放了油渣的浆水, 都没办法让余秋胃口大开。
他没滋没味地喝着玉米糊糊, 倒是想起来要替何东胜犯愁:“你的坛子怎么办啊?还能买得到吗?”
7块钱的坛子,质量应当相当不错, 可惜随着红烧肉一并灰飞烟灭。
何东胜微笑:“那坛子酒七块钱,我特地托人买的。”
余秋不由地瞪大了眼睛,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可真是难买喽。”
现在城镇居民每个月供应二两酒票, 何东胜上哪儿去弄酒票啊。
他笑着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坛子不难弄, 县城的酒厂就有。”
说着, 他直起身体,招呼小赤脚医生道,“你先吃着垫垫肚子,我去办点儿事情。”
余秋这才想起来生产队长上公社肯定有正经事要做, 赶紧催促人走:“你忙你的吧, 我这边没事。”
可惜话不能说太满, 尤其是在医院上夜班的时候,“没事”这两个字是绝对的忌讳。
何东胜走了还没几分钟,余秋玉米糊糊都没喝完, 王大夫的电话又追到楼上来了。
这回王医生赌天发誓,以伟大领袖的名义做保证, 绝对是个女病人, 既不咯血也不呕血, 就是不停地吐。
余秋恨不得砍死他:“怀孕了吗?”
“是个小孩, 她妈说她胃浅,平常就容易犯恶心。前段时间她感冒了,身上没力气。
今儿放农忙假回家,她妈就给她烧了鱼汤,想补补身体,结果她吃了之后就开始拼命地吐。”
余秋只得放下自己的勺子,感觉很不爽。
夜班是个微妙的东西,常常开门第一位病人决定了后面整个夜班的走向。
呕吐病人其实并不好处理,因为导致呕吐的原因非常多,单靠临床表现判断病情并不容易,需要一系列的检验结果帮助鉴别诊断。
可惜卫生院连x片都拍不了。
余秋下了楼,目光扫过地面,先前的狼藉已经被护工阿姨打扫干净,医院里头养的那条狗正在津津有味的吃着阿姨细心清洗过的五花肉。
余秋顾不上感慨,加快脚步朝急诊走去。诊室里头已经围了好几个人。
王医生没撒谎,病人的确是个小女孩,又瘦又小,面色苍白,整个人看上去一点儿精神都没有。
余秋赶紧上前,先给孩子做心肺听诊。患者的心肺倒是没有听到明显的杂音,但是心率极快,咚咚咚个不停,余秋数了下,已经有150次每分钟。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吐的?都吐出了些什么东西,除了呕吐以外,还有其他地方不舒服吗?”
她旁边站着对中年夫妻,帮爸爸的人愁眉紧锁,做母亲的则急得眼睛发红,一直追着王大夫问:“医生,你赶紧给我女儿打药啊,你看她都这个样子了。你们就别问这么多了,赶紧给药吃啊。”
像是在验证母亲的话一样,她声音刚落下,那小姑娘嘴巴一张,又开始剧烈呕吐。
余秋看着她因为趴在垃圾桶上而高高翘起的肩胛骨,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她吐得这么厉害呢?
腹部病变、神经系统病变、代谢和内分泌系统疾病、感染、药物和毒物、还有心梗、系统性红斑狼疮、饥饿、心肌缺血之类的其他原因以及功能性恶心呕吐。
患者的母亲还在催促,余秋耐住性子:“我不问清楚了,我怎么知道到底是什么疾病导致她呕吐?是药三分毒,随随便便就给她用药的话,万一耽误了治疗怎么办?现在麻烦你告诉我,你女儿这种情况多久了?是一直吐还是闻到什么味儿才开始吐的?”
孩子母亲急得哭了起来:“她就是受凉了,昨晚从学校回家以后也算没胃口。我今儿才特地托人弄的鱼回家给她吃。”
余秋敏感的捕捉到了从学校回家这几个字,立刻追问:“你是说她平常住校,放假才回家的吗?”
孩子母亲连连点头:“她上初中了,都是住校。”
“急查电解质,化验小便,准备补液。”余秋示意王大夫,“先对症处理。”
转过头她又接着跟孩子母亲询问病史,“你女儿身上来过没有?例假。”
其实这些事情询问患者本人更为合适,可惜这姑娘一张嘴巴就不停地吐,余秋什么都问不了。
“没有。”母亲的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连声否认,“我女儿还是个小姑娘呢。”
余秋看她避之不及的模样,一时间有些无语。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态,有些家长对于儿女尤其是女儿生长发育这种事情,似乎有种莫名的羞耻,总是避讳谈及。
护士过来给病人抽血,又喊母亲带女儿去留小便标本。
可惜这姑娘实在吐得太厉害,浑身软软的,一点儿力气都使不出来。
“算了,直接给她导尿吧,留两份小便标本。”说着,她拿起化验申请单,开了个尿液乳胶凝集抑制试验。
护士惊讶,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这是个小姑娘啊。”
余秋点点头:“所以要慎重。”
谁知护士刚拿来尿管,躺在床上的小姑娘就开始躁动不堪。她嘴里头发出奇怪的呓语,身体像不受控制似的动来动去。
孩子母亲吓坏了,一叠声地喊:“大夫,大夫。”
余秋赶紧招呼家长:“按住她,先按住她再说。”
可惜按住这姑娘也没用,她嘴巴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