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全大队上下,就这群娃娃最贴心。其他的个个都阴险狡诈,憨里奸。
大队书记陪着笑,给余秋打包票:“你放心,我们又选了地方,建筑队马上就开工,争取——争取今年年底给你把医院盖出来。”
他笑得满脸褶子,眼睛都在放光,“到时候医院里头用的器械啊,给病人打的药啊,咱们都自己生产出来了,那可真是一条龙,没有一桩缺的。哎呀,还得说说,以后传单被套这些东西,咱们也得想办法自己生产,不然病人不是没被子盖了吗?那不行。”
他算盘珠子拨的噼里啪啦响,余秋压根不搭理。
小秋大夫只跟她家小二丫腻歪:“我们二丫以后要当工人啊,那就不当厨师啦,不做蛋糕给小秋大夫吃吗?”
没想到小丫头考虑的还挺全面,一点儿都没被问倒。
她信心十足:“我以后白天当工人,晚上做厨师。有电呢。”
说着,她还抬手指着前头齿轮转出火花的地方,认真地强调,“亮的。”
余秋终于得到了安慰,她在二丫的小脸蛋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夸奖道:“还是我们家二丫能干。”
廖主任身上的雷达敏锐着呢,他也看到了自己的干闺女,赶紧高兴地伸出胳膊,招呼两个小丫头过去。他要好好跟人显摆他收的两个小闺女。
余秋鼻孔里头出气,到底要顾虑着孩子的未来,没有阻拦。
不同家庭出来的孩子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人脉关系。你在什么圈子里头你就是什么人。起码80%的人,都不可能打破这个定律。
父母为什么吃糠咽菜,也要送孩子上名校,不就是为了缔造这种优越的人际关系吗?
余秋满心惆怅地出去了。这儿变成了工厂,人人都欢欣鼓舞。
比起医院,显然工厂更受杨树湾人的欢迎。
夕阳无限好啊,落日掉在水里头,像个皮球,没有沉下去,只随着水波飘飘荡荡起起伏伏,一如他的心情,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余秋重重地叹了口气,惆怅着看这山间黄昏。夕阳染红了大地,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红色的海洋,就连翠□□滴的绿色, 也镀上了红光。
瞧,多有趣呀,这就是太阳的威力,谁都沐浴在太阳底下。
余秋漫无目的地在山间行走。
她开口驱赶自己的男友:“你跟着干什么呀?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不要浪费时间。”
书背了吗?题做了吗?高考准备好了吗?年轻人,趁着年轻,一定要多做点儿正经事。
何东胜哪里敢走,他追在后面喊余秋的名字:“小秋,你要难过的话,就骂我吧。这件事情都是我的错。”
廖主任提出建议的时候,他居然没有坚决阻拦。
余秋怅然:“有什么好骂的呀,这是最好的选择,我倒是惊讶廖主任居然有这样的眼光。”
呵,她不应该奇怪的,在抢她的好东西这方面,廖主任有着得天独厚的诡异天赋,手一捞两个妞妞儿管他叫干爹了。再脚一迈,盖好的医院就变成了厂房。
“我不难过。”余秋又重复的强调了一遍,“这是最好的选择。”
没错,从古到今,由上到下推行是最方便快捷的,而从底层开始的改革却无比艰难。
就算她将这所医院建成了标杆又怎么样?在这个信息极度闭塞交通高度不发达的时代,也许几年时间,都没办法让一项新技术传播到全国各地,更加不要说吸引他们主动过来学了,但是从上层开始就不一样了。
就像现在的《赤脚医生手册》,所有人都从那上面学习医疗卫生知识,医学技术可以遍布到全国各处,甚至是偏远的山村。
余秋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没办法停下自己的脚步。
因为很多事情,脑袋想明白了不代表心里能接受。
她不难过,她只是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为什么想做一件事情就这么难呢?理想再荒谬也终究是她的理想啊。
余秋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
她都看不到太阳的影子时,酸胀的小腿才提醒她必须得停下来休息了。
她举目四望,周围密密麻麻的都是树,远远的,可以看到炊烟袅袅。
余秋捂住了脸,蹲坐在地上,勒令一直跟着她的何东胜:“你过来。”
她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她要慢慢消化自己的难过。
何东胜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只能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遍又一遍地小声念叨:“会好的,大医院会有的,大工厂也会有的,你想要的实验室也会有的,大学会有的,商店也会有的。”
这是他能够想到的最美好的世界,他想双手捧到她面前。
余秋闭上了眼睛,她听着群鸟归林的声音,她听见远处有咕咕虫鸣,也许暮色再深点儿,青蛙也会呱呱叫起来。
何东胜搂着她肩膀的手收紧了一点儿,似乎这样可以给她更多的慰藉。
远远的,林子边上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
廖主任欢天喜地,一个劲拿着忽悠小朋友:“干爸怎么会骗你们呢?我告诉你们呀,那个洞可灵了,我就在那儿拜了拜,你们干妈就怀小宝宝啦。”
二丫惊喜的不得了:“真的吗?那我舅妈会不会生小妹妹呀?”
“当然会了。”廖主任撒谎不打草稿,嘴上能跑马,就想着逗弄小闺女,“你为什么要你舅妈生小妹妹呀?”
二丫非常认真地强调:“因为弟弟天天都要看妹妹呀。”
弟弟现在会走路了,每天都要摸着墙根跑去宝珍嬢嬢家看小妹妹。
二丫认真地琢磨着,如果舅妈再生一个妹妹的话,放在家里头,那弟弟不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吗?
老太都说,弟弟每天这么忙,以后肯定会不长个子的。
廖主任笑得简直要震塌了整座山:“哎呀,那你舅妈生的妹妹可没办法给你弟弟当媳妇啊。”
二丫生气了,认真地反驳干爸:“弟弟妹妹是一家人,就能当媳妇儿。我舅舅跟舅妈就是一家的。”
廖主任笑得头都要掉了,赶紧抱着小闺女快点走:“咱们拜完了,回家吃肉肉。我看到你外婆今儿割了肉,炖的可香啦。大丫,要不要干爸背你?”
大丫细声细气地拒绝了:“我自己走。”
余秋火冒三丈,跳着脚就要去追廖主任,这个混账东西,不晓得要带他的妞妞儿拜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小孩子能跟大人比吗?小孩子魂儿轻,眼睛亮,万一看见脏东西怎么办?
还有走这老远的路,怎么能让大丫一直走,万一走伤了怎么办?她自己都走得小腿酸痛了。
何东胜在旁边默默地解释:“因为你一直在转圈。”
于是暴走的余秋直接瞪了一眼男友,昂着下巴,气冲冲地追了过去。
不曾想廖主任身材胖归胖,姿态却分外灵活。大丫年纪小,两条腿短,可是迈起来的频率一点儿也不低。
余秋在后面追了足足10来分钟,才跟着人停到了个山洞前头。
廖主任指着那山洞,得意洋洋地跟两个干闺女显摆:“就在这儿,我跟你们说啊,就拜那块大石头啊,你们干妈就伸手摸了摸,h就揣了个娃娃进肚子里头。”
二丫满脸疑惑,哪里有石头啊?明明周围全是大树。
“你急什么?干爸马上就给你找出来。”
他放下小姑娘,自己兴冲冲地过去捞藤蔓。他们两口子在山上的时候,可是百草凋零,藤蔓也成了枯叶。这会儿不一样,草木微微,正是生机勃勃的盛夏时节。
何东胜也追了上来,见状大吃一惊,开口想要阻止,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廖主任手一捞,那长长的跟爬山虎一样的藤蔓就被他捋到了边上。
何东胜赶紧冲到前头,朝着廖主任笑:“主任您快点儿吧,拜完赶紧下来,不然老太太肉就要炖烂了。”
说着,他还招呼两个妞妞儿,“大丫二丫,想不想吃肉啊?”
老太炖的肉可香啦!二丫立刻认真地地点头,却固执己见:“可我要跟观音娘娘说,给我舅妈再送个小妹妹。”
何东胜只得保持笑容,伸手抱起二丫:“那好,咱们二丫上来拜一拜就好。”
大丫看着余秋,她也想上去拜一拜。
余秋立刻抱起了小姑娘,把人送上去,于是那山洞顿时热闹起来,三个人跪在一起齐齐地叩拜,模样儿要多虔诚有多虔诚。
廖主任口中念念有词,菩萨啊,他媳妇快要生了,说好的小姑娘可不能最后临门一脚,给他换成那个小子啊。
他祈祷完了,突然间抽抽鼻子,狐疑地问:“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儿?”
何东胜立刻否认:“哪有什么味儿?山洞的霉味吧。走吧,走吧,天都要黑了,赶紧下山去,不然路可不好走。”
说着他当机立断,抱起风向标小二丫。
廖主任却伸出手拦住他:“不对,有味道,人味儿。”
说着,他脸上还露出了笑容,掩饰不住的得意,“我跟你说,这洞里头进没进人,那味儿是不一样的。嘿嘿,你们说,该不会是私奔的小鸳鸯,看中了这儿是风水宝地,特地在这里落的脚吧。”
他快活地眨着眼睛,模样儿要多猥琐就有多猥琐。
余秋看得一阵恶寒,赶紧过去搂两个妞妞儿,坚决不让她俩听干爹的话。早晚有一天她家的两个好孩子会被廖主任这种不要脸的东西彻底带歪了。
何东胜勉强镇定,跟着点头:“也说不定,现在彩礼费用高,很多人吃不住的。”
他拦在廖主任要前进的方向,直接冲人摇头,“算了,主任,要是小两口,咱们过去打扰多不好啊。走吧走吧。”
不想廖主任却突然间变了神色,很严肃地警告:“你还是民兵队长吗?怎么这点儿警觉心都没有。”
他压低了声音,煞有介事地强调,“特务,说不定就是特务,听说咱们要盖大厂了,特地过来搞破坏的特务。”
余秋听得眼皮子直跳,感觉廖主任这功力可以编不靠谱的谍战剧了。特务可真忙啊,空投过来没摔死,藏在深山老林里头没饿死,这会儿还要兢兢业业的搞格命破坏工作,真是精神可嘉。
廖主任示意余秋带着两个小姑娘退到外面去,随时做好警戒,他跟何东胜则左右包抄,一定要将特务抓个正着。
革委会干部满脸严肃,一步步地朝前头逼。
他还没走几步,里面主动冒出了个老头儿来,满脸惊惶:“你莫过来,我身上有病,会过给你的。”
余秋大吃一惊,下意识地转头看何东胜。
生产队长强撑着不露出半分端倪,只伸手紧紧握着自己的女友。
他也没想到会这样啊,明明已经藏得这么严实了,廖主任的鼻子都不晓得是怎么长的,比狗都灵敏,居然还能找到这里来。
廖主任悬着的那颗心在看到人时,可算是落了地。
哦,搞了半天,就是个生病的糟老头子无家可归藏在了山上。
怪可怜的,一辈子都不容易,临到老了病了没用了,就被嫌弃了,说丢出来就丢出来。也不说给老头子看看病,人生在世,谁没个三灾两病的。
唉,还是大家伙儿没几个有像他这样的运气,想当年自己都病成那样了,他们家招娣还是不离不弃。看看,这才是患难见真情,越想越甜蜜。
何东胜看着他的脸色,赶紧开口想给这件事情定性:“哦,大爷,你既然不方便,我们就不过去打扰您了。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啊,就自己下山去找我们大队或者到医疗站都可以,我们一直有人在的。”
说着,他又抱起二丫,赶紧想带队伍撤退。
“跑什么跑?”廖主任眼睛一瞪,立刻教训起两个年轻人,“这就是你们看到需要帮助人的时候的态度?也不看看人家,为了生病的事情多痛苦。”
他立刻手一挥,指着余秋道,“行啦,生病就让这个大夫给你看。老大哥,你也别藏着掖着躲在山上啦,咱们社会主义新中国,不搞白毛女那一套。”
老人千恩万谢,嘴里头一个劲儿的喊主席万岁,社会主义新中国好。
廖主任立刻满脸荣光,小肚子挺得更厉害了,还伸手拍拍这老大爷的肩膀:“得啦,你也一样,哪里有生了病就躲起来不见人的道理,又没人在外头追杀你。行啦,生病也不能脱离格命大生产。走,你跟我们下山去。我们给你安排合适的活计,到时候你一边治病一边搞生产。这身体跟心里头都得到了锻炼,人才能真正好起来。”
他冲老头儿挤眉弄眼,“老哥,你说这话我说的在不在理呀?”
哼,生病就想躲起来不做工吗?这怎么行,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就应该好好的劳动。
他情况不一样,当时他不是脑袋瓜子不清白吗?李德发那老小子还在拼命的追杀他。不然的话,他肯定也是一把劳动好手,养鸡养鸭养兔子养猪都不在话下
余秋差点儿没晕过去,她看着廖主任那只肥嫩嫩的手掌,一刻不停地拍着老人家的肩膀。
这不知死活的家伙竟然还自来熟的跟人家称兄道弟,一口一个老哥哥。
余秋心里头那叫一个后悔的泪水凝结宽面条,又是大江流。
妈呀,她怎么能同意她家两个妞妞儿认这种二货当干爹呢。
早晚有一天,廖主任这个不晓得天高地厚的家伙,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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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顶好的杨树湾
廖主任热情洋溢, 直接邀请那胡子拉碴的老头儿跟着下山去吃饭。
哎呀呀, 郑家老太太那一手厨艺是真的没话说。什么样的东西到了她手里头, 那都能成美味佳肴。
一个胡老太太的豆瓣酱,一个郑老太太的瓜皮酱, 可咸可甜,就看你好哪一口。
更何况,今儿可是割了肉的。
他肚子挺起来, 得意的不行。还是他有脑袋瓜子, 不像有的地方死教条主义,一点儿不从实际出发想问题。
养猪好啊, 养猪可以积肥,肥料下了庄稼地,那粮食不就呼呼地长吗?还说养猪浪费粮食。
哼!那是脑袋瓜子不好使。猪就吃粮食吗?猪饲料来源可丰富啦。拨拨算盘珠子算算成本,养猪的效益有多高。
这开过春来, 家家户户都捞了猪仔,养猪的人多了, 那副食品店的猪肉也就多。
大家伙儿想吃肉的时候, 过去割,只要位置不是特别出挑的地方, 多付个几角钱, 不用肉票就能买到肉。
没有五花肉, 大猪头也很不错的。
下了锅卤, 老天爷哎, 那锅盖一开, 立刻香飘十里地,把上头的肉剃下来切成片,猪头肉的滋味真是绝了。
还有哦,那猪耳朵切的细细的,跟红绿辣椒一炒。妈呀,下饭简直能吃掉人的舌头。
廖主任吹了一路的美食经,姿态热情的恨不得当场拉着人结拜。
余秋跟在后面,表情无比麻木。她就没见过更加不要脸的人,分明自己还是个蹭饭的,居然有脸带人过去蹭饭。
偏偏小二丫却没有一点儿主人翁意识,居然热情洋溢地跟老头子搭话,认真地强调:“嗯,我老太做饭好吃,香,肉肉香。”
余秋跟何东胜面面相觑,心里头草泥马奔腾。
他们千算万算,愣是忘了算廖主任这个不安定因素。这人在林子里头藏了个把月呢,比野猪都熟门熟路。
小秋大夫在心里头咬牙切齿。
陈招娣现在正挺着大肚子呢,眼看身子越来越沉重,廖主任这家伙不守在家里看老婆,一天天的往杨树湾跑个什么劲啊。
都有个娃了,还幻想什么?这个月份肯定不会一胎再变成俩的。
她哪里想得到廖主任算盘珠拨的噼里啪啦响,他的志向远大,直接规划了整个郊县。
光杨树湾一家好,不算好,他要让每个大队各个公社都红红火火的。
杨树湾就是标杆,他一点儿都不能放松,只要杨树湾搞好了,旁边的公社,肯定能有样学样。主席说了,农民的问题解决不了,就不算解决问题。
嗯,他天天给娃娃读主席思想,一点儿也没白读。他也是活学活用呢。
等进了郑家门,廖主任还是那副打了鸡血的模样,他拿自己举例子安慰老头儿:“哎哟,老哥哥,您可比我当年强多了,当年我生病神志不清,整个人就是癫的,还被抓去了精神病院,差点儿就叫人给咔嚓了,可是你看看我现在没话说吧,瞧这就是精精神神的壮实人。”
他朝老头儿眨眼睛,“你家住在哪里呀?我给你帮忙,把你家老伴接过来。我跟你说啊,你可不要小看老伴,少年夫妻老来伴,有个老伴在身边照应着,绝对不一样。
我当初能好,就全靠我老婆,不管旁边人说多少风凉话,让她吃了多少苦头,我老婆始终对我是不离不弃,真是没话说,硬是守着我好为止。她那个吃的苦,甭说了。我到现在想起来都心痛。
你讲讲看,你家住哪儿?要是你儿女嫌弃你们老两口,你也别担心,叫你老婆一块儿出来。总能找到事情做,这人还能动呢,怎么可能饿死自己。”
老头儿陷入了沉默,半晌才摇摇头:“我不记得了,我大概是没有家的。”
余秋在旁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老头儿也许并没有撒谎。
因为每次听他跟胡家人聊天,天文地理风土人情,没有他们不说的话题,却从头到尾都没有人提过一句老头的家人。
那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死光了,另外一个就是彻底断绝了关系。
在这个时代,因为政治标签夫妻反目父子成仇的不胜枚举,还有些人就是依靠出卖陷害践踏自己的亲人这种恶劣的方式,来向组织表忠心。
有人说,文格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激烈的派系斗争,死了多少人又毁了多少人的青春,而是它彻底地摧毁了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
告密文化的盛行与被推崇,让谁都不敢对旁人说哪怕是一句心里话,因为不晓得什么时候就被人转过身出卖了。
这位老爷子,不知道家里人是在还是在了等于不在。
余秋偷偷打量他的脸,试图判别他的身份。其实也是徒劳,就算他赫赫有名,历史书上附了他的照片,那肯定也是壮年时期,绝对不会到了风烛残年。
岁月这把无情的杀猪刀,足以让人耄耋之年面目全非。
廖主任大手一挥,压根不把这件事情当回事:“怕什么?等你好了就能想起来了。甭说你这样的,就是咱们从疯人院拖回来的大姑娘小媳妇,参加格命大生产,效果立竿见影,不仅能够自力更生丰衣足食,还有人想起了家里头的事,叫家里人给接回去了。
就是家里人不接你也没关系,怕什么呀?我们绒花合作社的小媳妇就被好几个人相中呢,正想办法找工作格委会帮着说和,讨回去当老婆呢。”
余秋眼皮子直跳,这事儿她知道,绒花合作社好几个心灵手巧能写会算的大姑娘小媳妇,分外受欢迎。还有人想托她帮忙做媒,好成就一桩姻缘。兹事体大,余秋愣是没敢接话。
廖主任热情地给老头儿夹了块猪头肉,笑得跟朵迎风绽放的喇叭花似的:“你放心,你的事情我包了,我一定给你找份正正经经的营生。没老婆也不怕,我给你找个老婆。”
余秋大惊失色,生怕廖主任这个脑袋瓜子不清白的家伙,真给人折腾出个老太太来。
她赶紧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呀,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前头那个开过刀过来找我开药的吧。当时不是你家老太太陪你过来的吗?你不记得啦?哎哟,我明白了,你这叫副癌综合症,影响了记忆力,所以才想不起来的。这个把月的功夫没见,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老头子从善如流:“大夫,您给我看过病啊。真谢谢您,我都不记得了。”
廖主任立刻高兴了,赶紧追着余秋:“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说他住在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啊?快点儿,说不定老爷子是自己走丢了,家里头都急死了。”
余秋满脸委屈:“廖主任,你知道我一天要看多少病人吗?我哪记得得这么多事情啊。我就记得我给他开了两盒药,让他吃完了再过来复查。”
廖主任皱眉头:“你病历上就不写?你这工作做的可不到位。”
余秋理直气壮:“他是来看门诊的,又不是住院病人,病历当然是他们家自己拿回去了,我怎么可能留记录。”
说着她还冲老爷子笑,“老爷爷,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啊?吃过饭,你跟我回去,我给你在医疗站再好好检查检查。”
廖主任气呼呼的,还是认定了赤脚大夫工作没做到位,人家来的时候,肯定说了自己的名字跟家住在哪儿?她要是记得的话,至于让老爷子现在这么为难吗?
眼看着余秋要发作,郑家老太太赶紧给廖主任夹了一筷子辣椒炒猪耳朵,招呼人赶紧吃:“我就记得你好这一口,特地给你炒的。”
廖主任娘老子早就走了,除了他老婆,没人这么惯着他,还给他单独做吃的。革委会主任顿时喜不胜喜,感觉自己这门干亲结的可真是实实在在。
他倒是没想过,他认大丫二丫做干闺女也就是白白比郑大爹郑大娘矮了个辈分。
吃过饭,他拉着郑大爹在院子里头抽烟的时候,居然还没皮没脸的管人家叫大哥。
两口烟圈吐出来,廖主任脸上挂着笑,嘴里头的话却严肃的很:“老哥哥,这个老爷子我就交给你了。你好好看着,别叫坏分子钻了空子。”
郑大爹满头雾水,人是他带过来的,饭桌上还一个劲儿给人夹菜,怎么这会儿倒是跟防贼似的防人家。
廖主任眼睛珠子都鼓出来了,压低了声音道:“我的老哥哥哎,你可是老党员,一定要有警惕性。现在敌我斗争激烈,这人身份不明,谁晓得是怎么回事?一旦我们放松警惕,万一叫坏分子趁虚而入,那可真是追悔莫及。”
他一连用了两个成语,感觉自己可真是紧跟时代发展,积极响应主席号召,也向知识文化靠拢,要不是年纪大了,很可以去好好考一回大学。
郑大爹惊疑不定:“你是说他是特务,那国闵党反动派空投这么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子下来做什么?还开过大刀,走路都嫌费力气。”
装病没可能,谁能骗得过小秋大夫那双眼睛。
廖主任叫问的说不出话来,他也讲不清楚这老头子有哪儿奇怪。嘿,居然叫这老头子发现了他的风水宝地。
革委会主任青青嗓子,端正的颜色,一派高深莫测的模样:“反正这个人我交给您,老哥哥您给我看好了。假如他不是特务,咱们就应该扶老济幼,多帮助受苦受难的人。假如他是特务,咱们也要采取怀柔政策,让他好好见识咱们杨树湾的好风光,让他明白跟着国闵党混是没有前途的,祖国江山希望还看我们。”
他颇为语重心长,“老哥哥,这可是咱们杨树湾的关键时期。眼看着咱们大队工副业蒸蒸日上,国家又挑中了咱们这儿搞高级医疗器械厂。要是这个时候被坏人钻了空子,咱们可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呢。”
郑大爹应了话,又开始犯难:“主任,我那建筑队做的都是重生活,他刚开过刀,身子虚,恐怕吃不住这劲啊,得给他换个活计。”
廖主任皱着眉头正思索要怎么办呢,院子门响了。
宝珍父亲赵大爹一边推门一边喊:“这么快就吃过啦?那刚好,都尝尝我家宝珍做的鸡蛋卷,看看怎么样,嫩的很。小根也可以吃的。”
说着他就笑嘻嘻地找小家伙。这小东西精怪着呢,今儿郑家卤了猪头肉,小小子居然还惦记着赵家妹妹,要给妹妹吃肉肉。
郑家的大孙女儿才几个月大啊,当然不能吃肉。于是那碟子猪头肉就给两个儿媳妇吃,一个催奶,一个刚好养肚里头的娃。
现在已经进入农忙时节,赵家夫妻两个要忙着生产队的事,两个个儿媳妇又多不方便,今晚吃饭迟,也没准备什么出挑的菜色,拿不出回礼来。
还是宝珍灵机一动,做了跟小秋大夫学的厚鸡蛋卷,一层层的摊鸡蛋,然后再卷起来切成一块一块的。
别说,这鸡蛋加了羊奶,又撒了一点点白糖,做出来的味道还真是不赖。
起码赵大爹尝之后,很有勇气直接端着碗上郑家门,也不怕东西拿不出手。
廖主任瞧见赵大爹眼睛就是一亮,他不请自来,老实不客气地捞了块厚鸡蛋卷送进嘴里头。
赵大爹侧过碟子正要赶紧跑,生怕这一碟子点心全叫廖主任给吃了。
廖主任却喊住了他人:“老哥哥,有个事情我要跟你说。”
既然没办法在建筑队做活,那就跟着生产队下地去呗。反正杨树湾现在割麦子打麦子用的都是机器,就连运送打下来的麦子跟油菜籽都是走水路,吃不了什么劲,最多就是来来回回多跑几趟。
赵大爹听了廖主任的要求,用伸头看看屋中那个生面孔,立刻点头应下了。
既然这人能走路,那就能做事。油菜割下来怎么脱粒呀?直接放在大防水布上,抬脚上去踩。那晒透了的油菜一踩就爆,一颗颗小小的褐色油菜籽全都跑出来了。
余秋听了他们给老头儿做的工作安排,简直要晕过去。天呐,亏他们想得起来。
她急得不行,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那可不合适。我记得这老爷子有日光性皮炎不能晒太阳的。”
谁知道廖主任大手一挥:“我当是什么事情呢?不会戴帽子吗?真正不行再上个口罩不就结了。”
说话的时候,他又拍了拍老头儿的肩膀,积极鼓励:“老哥哥,你就放心吧,在咱们社会主义新中国就没有不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道理。”
说着,他还冲人家眨眨眼睛,一派咱们哥俩好的模样。
余秋真是要晕过去,她只能有气无力地强调:“他现在以术后恢复休息为主,千万不能累着。”
“累不到的。”廖主任挥一挥手,严肃地批评余秋,“你这种思想不应该。病人也是劳动者,老是戴着有色眼镜看病人,病人也会不舒服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动起来,生命在于运动。”
余秋的双手捏成了拳头,她在心中咆哮,她早晚有一天得灭了廖主任,否则自己迟早会被这个家伙给害死。
廖主任安排了工作,坐着晚上的船欢欢喜喜地往县城去了。他要好好跟招娣还有宝宝讲讲,他今儿可是做了很大的工作。
余秋一夜辗转反侧,几度想冲去郑家,把那老爷子再偷出来。可是偷出来之后她要把人藏在哪儿呢?
藏在哪儿都不安全啊,廖主任是属狗的,什么地方都能被他拱出东西来。
余秋瞪着眼睛看山洞顶,恨得咬牙切齿,她早晚有一天会宰了廖主任的。
第二天一大早,小秋大夫双眼鳏鳏的上去杨树湾公社的渡船。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说不定多晒几天太阳之后别说那些造反派,连他亲娘老子都认不出来他的脸。
此刻自称老石的老头儿刚在郑家吃过早饭,叫赵大爹领着去地里头干活。
他先是在油菜地里头来来回回踩油菜籽,然后宝珍娘又怕他累到了,让他去旁边的地里头脱小麦粒。
割下来的麦子一蓬蓬的被人送过来,他只要站在脱粒机前,将麦穗送进机器里,脱光了上头的麦粒,然后再将秸秆丢在旁边的大筐子里就好。
秸秆装满了之后,就会有下田帮忙干活的孩子将秸秆脱开。
老石下了田,觉得稀奇。他是农家孩子出生,但是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种地了,居然都不知道南方的水田连成片,一大块一大块的,中间没有田埂。
李红兵在边上帮忙操作机器,这个新型的脱麦机是他们今年的新产品,可要一把头打出名气来。
听了老头儿说稀奇,李红兵立刻骄傲地挺起胸膛,大声强调:“我们杨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