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默不作声瞧了他半天,瞧得他怪不好意思的,还积极主动的提出:“要不我给您加石榴汁,这个也挺好喝的。”
倒是显出了几分有良心的样子。
老人阒然无语,只眼睛盯着窗户外头看,也不晓得外头的好风光有没有印进他的心中。
林斌赶紧咽下嘴里头的石榴,兴致勃勃地提出自己的看法:“所以我想那还是早点解决第2个问题,把这个尾巴说清楚了,那第1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老人的声音不清不淡:“你怎么就知道解决第2个问题是关键呀。”
林斌吃完了最后一口石榴籽儿,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你自己也说了呀,打倒一片,全面内战有错误,很不好。你把人家都打倒了,人家当然害怕,担心你说话不算数,就不愿意跟你谈了呀。”
他两只眼睛圆溜溜的,因为熬夜看书没睡好,两只眼睛发红,瞧着也像石榴。
老人嫌弃地挪过眼睛,岸上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收不了,旁人也收不了,那就是没人能够收得了这个尾巴了。”
林斌笑嘻嘻的,开始在边上出馊主意:“其实也不是完全收不了。既然不好说,那就先做。那些被牵连着打倒的赶紧给人家平反。人还活着的,就让人家回到原先的岗位发挥余热,那些不幸去世的,做好抚恤安抚工作,起码拿出态度来,叫人家知道已经意识到问题了,正在解决问题。”
老人微微抬起了脸,眼睛落在林斌身上:“你也觉得三分功七分过?”
林斌理不直气也壮:“我哪儿知道几分功,歌功颂德的人永远不缺。我是大夫我就专门管治病的,那我当然看病。这就跟个人一样,就算没大毛病有小毛病,还活着,能吃能喝能睡,但是小毛病也得解决掉。不然小病拖成大病,到时候想要再救命都难了。
既然您老人家已经发现了问题,那就把这个问题先解决了呗。解决好了这个问题,就跟人一样,身体免疫力提高了,其他的疾病说不定自然而然也就跟着好了。您看您自己现在是不是不能感冒?一感冒肺部感染了,心脏就连着不舒服。可要是你太太平平的不生小毛病,那也不挺精神的。
哪有人不生病的道理呢,这世界上就没有完全健康的人。”
老人无奈地微笑,隔了半晌才表达自己的嫌弃:“你就是半桶水晃荡,我看你这个医学的也很不怎么样。”
林斌不以为意:“就是因为学的不怎么样,所以才要更加好好学习呀。”
老人家像是有了点儿兴趣:“那我问你,你们什么时候去给贫下中农搞实践啊。”
林斌立刻摇头,老老实实承认:“我们老师说了,就我们这种半桶水水平,把老乡交到我们手上才是害人呢。起码得好好学上一学期,等到寒假的时候再带我们下乡,让我们多做点儿事。”
老人的脸上浮现出笑容,点头道:“应该的,多做事多体谅老乡的不容易。他们也辛苦呢。”
他又仔仔细细地交代,“你们要踏踏实实地学,尤其搞清楚了天冷了以后哪些毛病容易犯,做好准备。别到时候人下去了,派不上用场,反而叫人看了笑话。”
林斌点头:“晓得嘞,我们都已经决定好了。每个月从补贴里头攒几块钱,到时候凑在一块儿买了急需的药一并带下去,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老人叹气,喃喃自语道:“还是药不够,就你们几个能买多少药?得多做几种药。不要耽误了吃饭,别为了这个事情把身体拖垮了,国家把你们培养起来是要你们做大事的。不能光顾着眼前。”
说完了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他又陷入了沉思,不在理会林斌巴巴儿的眼神。
旁边的工作人员瞧着钟点,忍不住一个劲朝林斌使眼色。
该吃饭了,都说饮食有度,按时睡眠对身体好。老人这么多年的生活习惯想调整过来不容易,但也要慢慢调理呀。
林斌只好大着胆子开始揉肚子,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他的肚子就发出了咕噜噜的响声。
那响声惊动了老人,老人哑然失笑,相当宽容地主动开口:“吃石榴不填肚子吧,那就开饭吧。”
女工作人员高兴起来主动介绍:“今天吃豆腐皮。”
老人来了兴趣,夹了个豆皮,慢慢地品尝。薄薄的皮子里头包的是嫩豆腐,还放了虾皮跟另外一种绿色的蔬菜,吃在嘴里头滑溜溜的,别有一番风味。
他瞧见大家伙儿都盯着他看,笑了起来,相当顺应珉心地问:“这是什么呀?”
“是盐篙子。”女工作人员按耐不住兴奋的心情,“您之前不是说过要试着看能不能在盐碱地上种盐篙子嘛。他们种的效果很好。他们说这种菜只要长上一年,每亩盐碱地就能耗去土壤中约72.8公斤的粗盐和64公斤粗碱。”
老人表情严肃起来:“这数据是怎么来的?是年年都这样,还是今年有其他情况影响。”
“连着种了好几年了。”女工作人员言笑晏晏,“东海那边有个干.校就连着好大一片盐碱地,太阳底下白花花的。有位下放过去劳动的技术员就趁机搞起了研究。他尝了盐篙子的味道,又咸又涩,估摸着是从地里头吸收的盐碱。于是他就专门做这个实验,效果很不错。现在那一片地的盐碱含量已经大幅度降低,芦笋种上去也能长了。他本来还计划着看能不能种麦子。”
这可真是个意外的喜讯。
老人面上立刻浮出了笑,语气认真地强调:“要认真的做,全国这么多盐碱地呢,要是把这一项做出成绩来,那就是造了大福。还有这个盐篙子是不是真的好长?别到时候为了种它,耗费的本钱高的吓人,那不就不是给老百姓造福,是给他们添负担了。”
“好长的很。”小郑刚好换班进来,闻声不假思索,“这东西我知道,我老家那儿盐碱地上到处都是,根本就不用管,不管畜牲怎么吃啊,怎么践踏,到时候还能冒出来。”
他兴致勃勃,“我们那儿的农场都用它做青饲料养猪,猪爱吃,养出来的猪肉特别香。春天开始就可以割,一直收到秋天,然后晒干了。等到草枯以后拿出来当青饲料,给猪增加营养。猪喜欢吃这个,加在其他饲料里头,吃的特别香,肉也长得好。”
林斌手上正夹着豆皮呢,闻声默默地放下了筷子。
餐桌上跟餐桌旁的人全都转移了视线,以控诉的眼神盯着口没遮拦的小郑。
怎么说话呢?你才猪吃呢!
小郑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结结巴巴地强调:“我不是说你们是猪啊,我我我是说……就是猪吃了特别好。”
哎哟,他还不如不解释呢,一解释更加让人想揍他。他的顶头上司更是恨不得直接把这小子拎出去,狠狠地揍一顿。说话不过脑子的家伙。
老人哈哈大笑,颇为快慰:“这说明什么呀?说明猪比人聪明,人家也会挑好的吃呢。人不行,人老爱想七想八的。”
厨师赶紧在旁边解释:“这个盐篙子我们老家也吃的。我家亲戚是盐工,那会儿吃的少,大家都用盐蒿子包饺子包馒头烧汤烧菜。这个烧肉也好吃。晒干了冬天吃也不错,泡开了就能下嘴了,只要把那汁水揉掉了,就没咸涩味,很不错的。”
林斌跟着强调:“盐篙子可好了,我们老师说了这个吃了降血压,结出来的籽儿还能榨油,那个油也很营养。”
老人听了以后,兴趣越发大了:“那就让他们赶紧搞研究,要是嫌这个菜不好吃,那就当成油菜,专门吃着榨出来的油。”
他自言自语道,“肚子里头没油水不行啊,人不吃油水就没力气,还怎么好好干活。”
他开始算账,全国有这么多盐碱滩涂地。要是都用来种这个,那榨出来的油应该能补充不少了吧。
这算是额外的,盐碱地本来就种不出来东西。
他又加了一句:“你叫他们好好搞研究,争取把产量提高了,选出优秀的种子来。我们不走人家的老路子,人家在天上打仗,我们就从地里头做文章,老百姓是要靠地里头长出来的东西过日子的。”
女工作人员赶紧应话,立刻记下来去安排。
老人平常不管具体的事情,也就是说到了老百姓吃饭,他才会问得这么细。
“你们看真正想做事的人,不管在什么环境下都会好好做事的。就是那些总想着投机取巧的人,放在哪儿都忙着钻营,什么时候都怨天尤人。”
老人叹了口气,“算了,也叫他们吃了教训。赶紧弄起来吧,懂技术的多做事,懂文化的也可以出来做事,人人都是劳动者,要给人做事的机会。只要本质上还是好的,就是有小缺点小错误真正改造不好了,那也随他去吧。一样米养百种人,强求不得。”
旁边人听得心惊胆战,还有人小声喊了一句:“主席。”
老人摆摆手埋头吃饭,还招呼众人:“都吃饭,吃饭是大事,不要耽误了。”
他就着豆皮跟辣椒炒苦瓜慢慢地吃完了一碗饭,最后放下筷子,他才又加了一句话,“多搞几种,除了盐篙子,看看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东西也能在盐碱地里头长,最好能吃盐碱。实在吃不了能长就行。这个榨了油之后,剩下来的杆子也别光烧锅。看看能不能把里头的盐碱给分出来,盐碱也是好东西呢。人的嘴巴吃,搞工业生产都用得到。多想想办法,办法总比困难多。不要老想着以前没人做,现在人家也不这么做,多想想自己能做什么。”
工作人员赶紧应话。
老人意犹未尽,索性又吩咐下去:“叫农科院的人过来,让他们把事情讲讲清楚,看看有没有什么现成的菜,现成的树能种的,就把这个问题解决掉。搞好了盐碱地,那个沙地变成绿洲也不是不可能的嘛。”
旁边的工作人员先前对接这件事的,对于情况了解的更多一些。他有些为难:“现在就喊人吗?农科院目前没有专门搞这块研究的。”
就连刚才他们提到的那位技术员,也是在命令下去之后,农科院方面才着急忙慌找出来的。
老人叹气:“都找出来了,怎么不好好用呢?其他人不会不知道是不是?那就让会的人做过事情的人来主持这项工作啊。”
他手往上抬,“不要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了。国珉党我们都能放,我们自己的同志为什么不能放?我都说过了,我们搞改造的目的是为了帮助,不是打死了人。”
旁边的工作人员生怕再说下去会引起他的怒火,赶紧应声去安排了。
老人脸上露出苦笑,喃喃自语道:“可不是嘛,一个接着一个糊弄,能糊弄过去就拉倒了。糊弄不过去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摇摇头,缓缓朝卧室里头去了。
剩下的人眼观鼻鼻关心,都只偷偷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彼此。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能感觉到老人的伤心。因为这近一年的时间,他已经很少在卧室里头看书批文件,都是在外头屋子里。
因为小林大夫说了,人不能老坐在床上,越坐精气神越散。
大家又将目光移到林斌脸上,小林大夫也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他困了,他吃饱了要睡觉,他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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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每亩地生长一年的盐蒿能耗去土壤中约72.8公斤的粗盐和64公斤粗碱。这句话是出自《中国水土保持》1985年04期。我国是80年代的时候开始比较系统的进行利用植物来改良盐碱地的研究工作。
凭什么生孩子就一定要痛?
林斌心惊胆颤地过了大半个月, 他一度担忧老人家是患上了忧郁症。
老年忧郁症可是种常见的忧郁症。人年纪大了, 各方面都力不从心。时间一久, 那自卑感挫折感无力感可不就缠着人不放,以至于让人愈发想不开嘛。
原本老人忙归忙, 发火归发火,手上没有十分要紧的事情时,他好歹还会同周围他们这帮人说笑几句, 跟个爱操心的老爷爷一样。
这下子好了, 他前天基本待在卧室里头不出来了,就连看书批文章也重新转移到床上。
无论小林大夫如何上蹦下跳, 东奔西走各种闹腾,试图引起老人家骂他的兴趣,然而这一回,老人却如不动如来, 无论他怎么百宝使尽,老人都毫无反应。
所以等到月底, 老人提出想出去走走的时候, 可怜的小林大夫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出去走走好,多接触大自然, 云淡天高, 新鲜空气, 热腾腾的人的气息;不管怎样, 都比窝在这栋房子里头来的强。
林斌都顾不上现在已经过了霜降, 眼看着就要立冬, 气温会下降的厉害,其实并不适合老年人出行,尤其老人还有肺心病;他就剃头担子一头热的里里外外张罗着收拾出行要用的东西。
不想躺在藤椅上的老人满脸奇怪:“你不要上学吗?你去做什么呀?”
倒霉的小林大夫彻底傻眼了,他都忘了他现在可是中医药大学的学生,必须得每天上学啊。
本来按照老人的意思,是让他住校的,也好多参与学校活动,多跟同学接触交往,说不定还能解决他个人生活问题。
结果林斌不同意,他害怕自己不盯着,老人又要开始日夜颠倒的生活模式。老人的血压为什么这么高?肯定就是因为长期睡眠不好导致的,只要睡好了,血压就能保持稳定。
半吊子的赤脚医生对自己的一套理论坚信不疑,秉着撒泼打滚耍赖的方式始终践行。
这一回这招却不行了,他想说请假来着,结果老人眼睛一瞪,他就立刻识相地闭上了嘴巴,再也不敢吭声。
不用老人开口,他都知道挨骂的主题是什么。国家是和人珉供养你们上大学是为了让你们吃喝玩乐的吗?是为了让你们学到真本领,真正派上用场的。
老人临出京前,林斌硬拉着何东胜非要人学习自己的推拿技巧。其实这说起来水平,老人家的保健医生要比他强多了。可是小林大夫仍然不放心,因为他觉得老人家跟鲁迅先生正好相反,他对受过正规教育的洋大夫总有种将信将疑,配合程度有限。反而是对于不用药不开刀的治疗方法更加信任些。
何东胜兢兢业业地学着,又私底下拉着林斌说话。他忧心忡忡地看自己的朋友,好心劝告道:“你讲话要小心,虽然说忠言逆耳,但是人都愿意听委婉点儿的话。”
要说敢于顶撞老人家,老石跟林飚都是出了名的。老人睡着以后敢闯进来直接把他吵醒的,大概也只有老石跟林飚。
然而两人的命运如何?
老石差点儿被硬生生囚禁到死,当初要不是有人拼着全家人的性命相救,老石估计已经死了。
而林飚呢,如果没有后面自己作死,不出意外他就是正儿八经的接班人。
讲话也要讲究策略,同样一句话同样的意思,用不同的方法来表达,效果完全不同。
林斌胡乱摆摆手,颇为忧虑的样子:“哪有这么简单,我哪儿来的这么大能耐。”
他说的话,老人家能够听进耳朵的,十句不过一二,真正入了心的,差不多应该没有。
到了老人家这样的地位,哪里轻易会被外头的声音干扰了自己的判断,真正能触动他的人实在不多。
林斌自己私底下也琢磨过,他怀疑老人家之所以情绪持续低落,还是因为那位女先生的信。
作为先总理的遗孀,当初她选择留在大陆并且北上登上国庆大典,相当于给珉主人士吃了一颗定心丸。
结果好景不长,后面十几年尤其是文格开始之后,她的确受到了特殊保护,没有经历什么磨难。可是她的众多朋友同事都遭到冲击,甚至还有不少人被迫害致死。其中有些人原本是可以早早离开,本不该牵扯入这样的纷扰,结果因为她的影响,他们选择了留下。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一位善良而且对祖国充满了热爱,甚至因为热爱放弃了与亲人团聚的机会,一生都在为国家的未来而奋斗的杰出女性,又如何能够坦然的享受这些超规格的近乎与皇家保护的对待?
她会不会后悔,后悔当初自己的选择?
她一贯勇敢而坚强,却在信里头表示,这是她最后一次给忠央写信,以后她不打算再写了。因为她是一个过时的人,跟不上时代的发展。她以后只想安安静静地陪伴在父母坟墓旁,度过余生。
林斌觉得这封充满了疲惫厌倦失落的信,虽然最后提出了她对忠央停止争斗,避免政治运动对人珉继续造成伤害的建议,但这建议也带着心灰意冷的意味。也许她并不指望她的建议会被人采纳,但处在她的位置上,该说的话,她终归要说的。
其他人不是看不清楚,只不过其他人说话的时候顾虑太多,害怕一不小心就又被打倒了,只有她特殊的身份在带给她孤独的同时,也让她有勇气说出这些话而不必太担心会被打倒。
虽然女先生的心里充满了心灰意冷,但实际上她的信还是进了老人家的眼睛,也入了他的心。
也许他在反思,也许他也在采取补救措施。最起码的,他又提出了要大面积在□□帽子的想法,还特地找了人过来询问情况。
就连下放知青的问题,他也在考虑。强扭的瓜不甜,要是这些人真的不愿意留在农村,那么回城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回去以后要如何安置是个大问题。
他们又打算修铁路啦,而且老人家听说日本的新干线速度很快,还想派人去考察呢。
林斌琢磨着,老人是想用这样的方法来安置更多回城劳动力。要是这些人都没工作的话,容易造成动乱。
不过这些只是他的推测。作为一名赤脚医生,他还是很有原则的,不该说的事情他一律不说。
小林大夫只含混其辞地提醒何东胜,老人家喜欢吃带点儿味道的蔬菜,比方说茼蒿啦,芹菜啦,还有苦瓜。
他抬起眼睛笑:“苦瓜不好吃,我到今天还不爱吃。不过如果大鱼大肉吃多了,吃根苦瓜就特别清爽。”
他摸摸脑袋同何东胜挥挥手,“我走了,我得回去上课了。”
何东胜看着他摇摇晃晃,还一路吹着口哨的身影,只能一声叹息。有些事情即使知道有危险还是会有人去做的。甚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就是种孤勇,因为相信自己做的是对的。
其实无论老先生喜欢吃什么,都轮不到何东胜费心。虽然他是坐着老先生的专列一路南下,但他从上车到下车都根本没瞧见老先生的人。
一直到出了车站上船之后,因为天气晴好,老人站在窗户边看外头的太阳时,才突然间点了何东胜的名字:“这是在种麦子了吗?”
何东胜朝外头看,瞧着是江岸边的湖泊中有人正在浮床上点麦子。
11月初的太阳底下,一望无际的湖泊遍布碎金的光芒,晃得人眼睛都发花。大片的浮床漂浮水面,鱼儿不时摇着尾巴从床底下穿梭而过。游鱼的分量不小,震荡的波纹带着浮床都轻轻摇晃。
湖畔立着的白色水鸟从水面穿梭而过,到底顾忌着浮床上卡着的稻草人,扑腾着翅膀飞走了,直接冲向旁边的青山。
山里头正有鸽子飞翔而出,考一派热闹的景象。
何东胜赶紧点头回答:“是的,收了稻子点麦子,过了冬到明年5月节的时候差不多就可以收割了。”
老人兴致勃勃:“这湖里头是养着鱼吧?倒是不怕鱼吃了根。”
何东胜立刻解答:“下面搭着网,鱼就钻不进去了。要是夏天的话,鱼还会在稻子底下躲阴凉,反而会长得更好。有些菜的根特别多,叫鱼吃掉点儿也没关系。养鱼水里头容易营养过剩,水发臭,长了菜,长了稻子麦子就没这个烦恼了。”
老人愈发来了兴趣:“那倒是挺好的。搞海水养殖是不是也可以在上头种菜呀。”
何东胜谨慎地点头:“理论角度上是这样,不过不能种普通的菜。我觉得盐篙子大概能长,它泡在海水里头也能活。”
老人笑了起来:“那倒是挺好的。我看你们水上没种油菜,刚好就拿海水种菜榨油吧。”
何东胜又提出了自己的担忧:“但是大海不比咱们的沟河,海上风浪太大了,我就怕浮床会被直接冲垮了。”
旁边有人对海水养殖比较了解,赶紧答话:“可以先试试在海塘里头种,还有搞网箱养殖的,最上面一层也可以试试看。要是效果好,光是这两项,加在一起的面积也不小了。”
老人笑着点头:“那你们搞搞看嘛,万一成功了,也是件好事。”
船靠了岸,何东胜跟在老人身后下了船。
廖副书记等人已经早早等候在岸旁,简直望眼欲穿。其实按照老人本来的意思,他并不想如此大张旗鼓。然而人家说七十随心所欲,他过了八十,也不可能真正实现。
大队的人马浩浩荡荡簇拥着他下船,前面又是大部队迎接,还有穿着鲜艳衣服的小孩子在前面列成了两条长队,他只能一边下船一边挥手。
旁边的欢呼声不断,老人慢慢地朝前头走。瞧见村子里头的新楼房时,他还侧头问了声何东胜:“这是今年新盖的吧?我记得去年还没有。”
瞧见何东胜点头的时候,他又笑了起来,“我是问错人喽,你差不多也有一年功夫没回家了吧?快回去,你母亲一定很想你。我年轻的时候离家,我母亲都是焦急的很,生怕我在外头不好。”
何母人也挤在迎接队伍的外围。其实他们都搞不清楚主席到底会什么时候来,更加不可能知道,何东胜会不会随行。只不过做母亲的人就算有一线希望,也是要等着,哪怕只看儿子一眼也好。
这会儿老人发了话,何东胜赶紧过去见母亲。何母看着儿子,一会儿说高了,一会儿说瘦了,一会儿说黑了,一会儿又说结实了。
她有数不清的话想要跟儿子讲,却又害怕耽误了孩子的正事。话没说两句就赶紧推着人回去,不要误了主席的大事。
老人同胡杨以及村里头的代表都握了手,瞧见何东胜回头,他还笑着打趣了一句年轻人:“怎么样最记挂底的还是你母亲吧。你看你女朋友就没有在这儿等你。”
何东胜却是会维护人的:“小秋肯定在忙呢,她忙起来是不分日子的,人在医院过年都不稀罕。”
廖副书记离得近,一双招风耳尤其灵敏。
此刻一听老人家提到余秋,他立刻机灵地建议:“我们这儿有对金娃娃呢,龙凤胎,国庆节时生的,长得可好了。”
说着,他就眼巴巴地瞅着老人家,只差眨巴两下眼睛,再晃两下尾巴。
老人近来的脾气的确极为温和,而且相当善解人意,他都没让廖副书记绞尽脑汁想办法开口邀请,而是直接点头表达了兴趣:“那倒是挺好的,是个喜庆的事。生完孩子人没走吗?还留在杨树湾?”
廖副书记满脸笑:“刚好孩子回来打预防针呢。今儿正好满月,刚好也带回来叫小秋大夫他们瞧瞧。”
其实哪里走得了。
从这两个娃娃生下来以后,各地前来参观的医生就络绎不绝。还有电影制片厂的人哦,从头拍到尾,连小娃娃拉粑粑都不放过,根本舍不得让他们走。
最后还是小秋大夫跟林教授觉得这样不行,不能打扰孩子的正常生活。大家伙儿才决定等到两个小娃过了满月,就正式让他们出院。
反正现在又有两例试管婴儿,京中的两例也移植成功了。大概是管婴儿出生的多了,孩子受到的关注就会小很多。
老人表示对龙凤胎感兴趣,众人就赶紧簇拥着他往前头走。旁边负责安保的同志情绪高度紧张,一直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周围。
虽然他们事先已经做了安排,但是只要出来都可能存在危险。
老人却哑然失笑,转头低声念叨:“我都不怕帝国主义,我为什么要怕人民呢?我要是怕人民就代表我做错了事,我心虚,人民群众要是站在我的对立面,那只能说明我错了。他们要打倒我,也是应该的。”
周围陪同的工作人员都吃惊不小,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接老人的话。
何东胜离得近,也听清楚了,同样是心惊胆跳。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老人身上的愁苦与烦闷。即使刚才他还在船上跟众人谈笑风生,即使他现在正行走于湖光山色间,而这种烦闷始终没有消失。
老人却像是丝毫没察觉到自己丢了炸.弹,他神态自若地走进了新盖好的妇幼保健院。
医院里头的医生护士们从一大清早就忙碌到现在,压根不晓得领导人什么时候到的。此刻见到老人,还有人根本反应不过来。
一直到瞧见廖副书记那帮领导都簇拥着老人时,才有机灵的姑娘小伙子反应过来,顿时眼睛瞪得老大。
老人悄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大家不要喧哗出声,打扰了里头的精神病人。
其实不做这个手势也没关系,因为众人兴奋过度,几乎都是当场瘫倒在地,别说尖叫了,压根连喉咙都不会动。
还有人相互抱着直接哭出了声。
去年见过老人家的社员以及在杨树湾上学的赤脚医生们反应要比新同伴镇定一些,但也都是哆嗦着,连路都不会走了。
廖副书记赶紧在前头开道,将这群变成呆头鹅的姑娘小伙子集体推到旁边。
哎哟,一个个平常瞧着挺机灵的,怎么关键时候全都靠不住啊。那个余教授,又不是没见过老人家,怎么这会儿也是浑身抖得跟筛糠一样。
廖副书记简直痛心疾首了,感觉这群人真是不像话。再不济也得跟他一样,虽然晕晕乎乎跟踩着棉花似的,走路也同手同脚,但好歹他现在自己两条腿还能往前头走啊。
廖副书记看到里头没有人出来迎接,立刻要扯着嗓子招呼余秋。这姑娘,这会儿忙什么呢?难不成有抢救?
余秋倒是没有抢救病人,她正给学生示范如何做b超。没办法,b超机都是他们新做出来没多久的,除了她自己亲自上阵,谁能当杨树湾妇幼保健院影像科的指导老师?
余秋一边做b超,一边跟大肚子家里人说无痛分娩的事:“她现在就是见红,肚子基本上还不痛。一会儿呢,可以在我们的电影放映室看无痛分娩的宣传片。这个是我们开展的新技术,目的是尽可能减少妈妈生孩子时的痛苦。”
大肚子的婆婆迟疑:“那个我听讲过,要给人打麻药的。这打了麻药以后,娃娃是不是会不好啊?”
余秋笑了起来:“凡事都是有利有弊的。不过打了麻药缓解你儿媳妇的疼痛,完了以后大人受罪少,孩子其实也相对更安全。我这么说吧,我们平常要是肚子痛或者哪里痛得厉害是不是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为了保证我们自己不憋得难受,我们会增加呼吸量。
这种急促呼吸会导致呼吸性碱中毒,而且疼痛会导致高浓度的儿茶酚胺。这些对宝宝都不好,因为会让肚子里头的宝宝得到的氧气变少。孩子在肚子里头又没办法从外头获得空气,只能依靠大人。大人都喘不过气来了,肚里头的娃娃更加就没办法得到保证。
当然,这个方法也不是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打了麻药出现低血压还有血管痉挛导致宝宝缺氧从而不得不开刀的可能性都有。但是凡事只能权衡利弊,如果综合考虑益处大弊端小,那我们就可以试试这个办法。”
帘子外头传出了不以为意的声音:“哎呀,不是说妇女也顶半边天吗?怎么现在的女同志变得这么娇气?生娃娃而已,哪个生娃娃不痛的勒?不痛还怎么生娃娃?”
余秋保持微笑,压根懒得掀帘子看外头的人。
这种理论常见的很,包括在医务人员当中都不少见。她穿越之前所在的省人医是国内比较早开始正规推广无痛分娩的医院。
当初那位麻醉科主任因为跟妇产科大主任兼副院长关系不好,加上麻醉科的确人手紧张,所以拒绝配合开展无痛分娩。
当时他给出的理论就是生孩子不是做手术,痛是理所当然的。多少年都痛过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啊。
一位麻醉科老主任都能说出这样的话,可想国内整个社会对于无痛分娩的误解有多大?
后来妇产科的大主任相当牛掰,她自己招了麻醉医生,就专供产房使用,24小时驻扎,压根就不归麻醉科管,连科室奖金都是直接走产房的账。结果没两年功夫,产房的麻醉医生成了全院收入最高的麻醉医生。
余秋扬高了声音:“这话奇怪了。女同志的是来生娃娃的还是来痛的?谁规定了只有痛才能生孩子?你这个想法就很自私。不要说以前怎么样,以前人开刀的时候根本就没麻药。怎么开?将人手脚绑起来,然后周围几个人死死地按住,然后拿着刀子就在你肚子上割。我问你疼不疼?开完的刀,活活痛死的都有。
现在有了麻药,可以打麻醉开刀,你看哪个还硬生生地挨着?同样的,生孩子能够不那么痛,为什么非要再痛呢?”
外头的声音有点儿悻悻:“痛了才晓得当妈的滋味呀。不然不是稀里糊涂当了妈。”
余秋冷笑:“您这话可说错了。我倒是觉得应该在孩子的爸爸肚子上划一刀。当妈的怀胎10月,怎么不知道自己要当妈啊?反而是孩子的爸爸稀里糊涂的,从头到尾都没感受到怀孕有多折磨人。为了让他们体会要当爸爸的责任感,很需要好好折磨他们一下。伟大的领袖教育我们,男女平等,妇女顶半边天,男同胞自然也得把剩下的半边天给撑起来呀。”
她给大肚子做完了b超,帮人穿好衣服,直接拉开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