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儿静静坐在他身边,同样看着窗外,几乎可以预见到回到府中之后,会有怎样一场狂风bào雨。
马车在繁华的街道上穿行,两旁是林立的商铺和来往的行人,月牙儿一时一阵恍惚,待回过神来,便见到前方一座显眼的牌匾,嘴角禁不住微微勾起一抹笑,伸手搭上他的臂膀:“清宣。”
十二几乎登时就移开了自己的手,月牙儿一惊,心神凝住。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做法伤人,顿了顿方才回转头看向她,冷淡道:“什么事?”
月牙儿的手还僵在半空中,此时方才缓缓缩了回来,低声道:“没事。”
十二眼眸往车窗外一扫,却蓦地看见“一品楼”的牌匾,心神一动,仿佛明白了什么,又看了她一眼,方才冷声吩咐了一句:“停车。”
一品楼是数年前他们惯常爱来的地方,因着她喜欢那里的“一品”系列菜,而后来,他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此时此刻,坐在一如从前的雅间内,面对着满桌子的菜品,唯有将脸埋在袅袅的茶香之中,想要掩盖眸中氤氲的雾气。
十二坐在椅子上,既不起筷,也不看她,宽敞的厢房之中,异常让人压抑。
许久之后,他终于淡淡开了口:“你没话跟我说?”
月牙儿仍旧低着头,闻言似乎轻笑了一声:“你想听什么?”
他心头一堵,几乎控制不住的就要掀桌子,然而眼见着她低眉坐在对面,凄婉柔弱的模样,却终究没能爆发出怒火,只是哑了嗓子道:“是他吗?”
月牙儿身子微微一颤,许久之后方才再度开口:“你说过,你不会在意……”
声音之中,是无边的苦涩。
“所以呢?”十二蓦地冷笑了一声,冷眼看着她,“月牙儿,不要用我曾经说过的话来提醒我。我不在意的是你的过去,不代表我不在意你过去的男人!”
月牙儿容颜惨淡,终于道:“不是他。”
十二看着她,眸sè依旧冷冽,然而嘴角的笑意却蓦地扩大开来:“月牙儿,你不就是想护着不让我动他吗?我告诉你,今天你再说什么都没用,宋奕然,我要他非死不可!”
他起身拂袖而去,月牙儿仍旧呆呆的坐在那里,良久,方才缓缓的拿起筷子。
桌上的菜早已经冷掉,她艰难的咀嚼分辨着自己吃的究竟是什么,待到终于品出一丝香菌的味道之时,眼泪终于控制不住的滑落下来。
我以为忘记所有,背叛所有,只要与你一起便是幸福。
却忘记了,幸福二字,永远不会出现在你我之间。
月牙儿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府中的,只看见巧儿焦急的迎上前来,满脸担忧的比划着问什么,她也只是淡淡摇了摇头,道:“我累得很,你守在门口,不要让别人进来。”
这一睡,便是昏天黑地。而梦中,时光仿佛倒转,回到了她根本不敢回首的那一年。
北漠发兵攻打大楚,大楚节节败退,这场仗尚未打到最后,谁输谁赢已经极其明显,皇宫之中一片人心惶惶,不断地有人叛宫逃离。
月牙儿也想带母亲出宫,奈何母亲却无论如何不肯离开:“这是先帝所在的地方,先帝在哪里,本宫便在哪里!”
月牙儿无奈,唯有求助于宋奕然。
月牙儿此生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情,便是合宋奕然之力,将母亲送出了皇宫,带到已经被北漠攻下的汴梁城。
在那时候,一座已经被攻下的城池,相较于还处在危机之中等待的地方来说,是极其安全的。
然而月牙儿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性子倔强的母亲,竟然会与驻守在城中的北漠jūn_duì 发生冲突!在母亲的意识之中,大楚的江山是父皇的,是她最爱的男人的,她虽无能为力,却也见不得他的江山任别人践踏!
那一日,偏巧是宋奕然找到她和母亲的日子,她随他出门说话,顺便买吃食,可再回来之时,便见一小队北漠的士兵慌慌张张的从自己和母亲所居的那座小屋子里退出。
月牙儿惊惶失措,忙的跑回屋中,却之间母亲满身是血,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娘,娘……”她将母亲抱在怀中,一声又一声的唤,终于让母亲睁开了眼睛。
“月牙儿……”母亲用冰凉的手紧紧握着她,眸sè苍凉而坚定,“你答应娘……此生此世,不许……不许与那北漠皇室……有一点瓜葛……你亦不可……再去见那十二王爷……否则,娘死亦不瞑目!”
“娘――”月牙儿痛哭出声,“娘――”
“月牙儿……娘要你指天立誓,你……答应不答应?”
月牙儿泪流满面,看着母亲愈见惨淡的容颜,终于缓缓举起手来,:“我南宫月雅……指天立誓,此生不会与北漠皇室有一点瓜葛,此生,不再见皇甫清宣。”
母亲仍旧紧握着她,眼眸却愈发的坚定:“你若……违背誓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你二人,终日不安!”
月牙儿哀恸悲凉的看着母亲,终于再度举手重复:“我若违背誓言,便使娘亲化作厉鬼,使我,终日不得安宁!”
母亲终似满意,最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缓缓阖上了眼睛。
而月牙儿,除了抱着母亲逐渐冰凉的身体失声痛哭,再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时近半夜,月牙儿在一片大汗淋漓之中醒来,除了一颗剧烈跳动的心,余下唯一的感觉便是如火烧一般灼热疼痛的胃。
身畔的床榻空空如也,这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没有宿在她房中。
月牙儿深深地吸着气,挣扎着下了床,桌上茶壶里的水早已凉透,她不管不顾的guàn进了口中,随之而来的,却又一阵痉挛的疼痛。
“砰”的一声,手边的茶壶不慎落地,裂成碎片。
外间的巧儿在这时候冲了进来,便只见她捂着胃蹲在桌旁,痛苦不堪的模样,忙的上前将她搀回了床榻之上,又忙不迭的转身去找人请大夫。
这一折腾便是大半夜,等到月牙儿服了药再度躺下之时,天空已经微微露出曙光。她睡了约两个时辰便又醒了过来,一睁开眼,便问巧儿:“十二爷在府中吗?”
巧儿摇了摇头。自昨日起,十二便不曾回过府。
月牙儿挣扎着便要起身,巧儿拦她不住,眼见着她梳洗之后换衫出了房,唯有不远不近的跟着。一路来到十二的园子,月牙儿找到了管家:“管家,你让人进宫去问问,看十二爷是不是在宫里。”
这边刚在说话,那边却已经传来了家丁的声音:“十二爷回来了!”
园子门口,十二径直走进来,神情似是无异,然而仔细一看,眸中却布满了猩红。他只看她一眼,便推门进了房。
月牙儿在门口站了片刻,也跟进了房中。
房中有丫鬟服侍了十二更衣,随后又服侍他躺下,方才退出了房间。而自始至终站在屋子中央的月牙儿,便如同透明一般,不为他所见。
顿了许久,她终于上前,在床边坐了下来:“你昨夜,去哪里了?”
他背对着她,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着了。
月牙儿也料到他不会理自己,嘴角溢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之后,终于又道:“清宣,奕然他,确实只是如父兄一般照顾着我的朋友而已,你信,那自然好。你若不信,我也没有别的话可说。”
他仍旧没有丝毫反应。
月牙儿低低叹了口气,便欲起身而去,然而胃突然又痉挛起来,忍不住吸了口气,在床边蹲了下来,尽管死命的想忍住,终究是无法控制的发出一声低吟。
十二终于有了动静,猛地从床榻上翻身起来,一把将她捞起,抱到自己怀中,只一瞬间脸sè都变了:“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月牙儿脸sè苍白,咬着chún说不出话来。
十二用力捶床,唤了管家进来,方知昨夜她竟生病传了大夫,一时间只觉得心疼不已,命人下去熬药的同时,便始终将她抱在怀中,未曾松手。
许久之后,那阵疼痛终于缓过劲,月牙儿终于又唤了他一声:“宣……”
十二低低应了一声,刚欲开口,却听她接着道:“你不要对付奕然,他是好人――”
十二的脸sè倏地沉下来:“你非要如此想着他?”
月牙儿靠在他xiōng膛处,心头无声的叹息。她违背了誓言,背叛了母亲的遗训,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他在一起,已经失去了孩子,怎能再让别人为自己牺牲?想到此,终究还是说不出话来,只是微微的摇着头。
这样的痛楚与为难,让她一个人承受,便已足够。为何还要搭上一个他?
十二脸sè愈发沉了下来:“若我非要对付他呢?”
月牙儿顿了许久,才终于低声道:“奕然于我,便如同我四哥于你七嫂一般。若你七哥要杀我四哥,你七嫂会怎样?”
十二不防她竟如此打比方,顿时微微一怔,然而一转念,却又想起七嫂待七哥的一片情,心中也是微微欢喜的,也就是说,她待自己,也如七嫂待七哥一般?
回过神来,终究无奈的叹了口气:“真想掐死你算了……”
如此,便不用再如此心心念念,牵肠挂肚,一点点的小事,也足以让人抓狂。
月牙儿将那“死”字听在耳中,不由自主的微微一抖,却愈发抱紧了他。
她怕死,怕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会带来不幸,更怕死后见到母亲……
然而这世上,却偏有不怕死的。
当天下午,十二正哄着月牙儿喝一碗药膳粥,说是宫中送来的。然而那粥味道极其古怪,月牙儿闻到便已经觉得不舒服,更不愿意吃进嘴,两个人纠缠了半晌,月牙儿也才喝了两口。
“再吃一点。”十二耐性并不见得多好,然而面对着她也是极近温存,不厌其烦的哄着劝着。
月牙儿用力的抿着chún摇头,倔强又任性。
如此一来一回,倒仿佛回到了年少时一般,他苦苦纠缠,偶有甜头,多数时候却是碰壁,而她心中虽知晓他的好,亦有着自己的坚持与任性。
也正因为如此,不过短短的三年,却足以让彼此铭记一生。
那不怕死的宋奕然的拜帖便是在这时送过来的,十二原本一片晴朗的脸sè登时便沉了下来,月牙儿也唬了一跳,一颗心再度不安起来。
十二搁下手中的粥碗便要出去,月牙儿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我跟你一起去。”
十二沉了脸刚要发作,然而一转念,却又点头道:“如此也好,绝了他的念想。”
月牙儿心中猛地一跳,看向他:“什么念想?”
“什么念想?”十二冷笑了一声,“月牙儿,你别告诉我你看不出他对你的情?”
月牙儿低了头,默默地穿上鞋,心中无声叹息。
只怕要绝的,不该是这个念想,抑或,不只是这个念想。
前往正厅的路上,月牙儿始终沉默,眼见着要到了厅前,她终于鼓足勇气拦在了十二身前:“让我去跟他说,可好?”
“不好。”十二冷哼一声,似是早已料到她要提出这要求一般,举步便要继续往前。
“清宣。”月牙儿拦着他,低声哀求道,“不要这样子,奕然他曾经对我诸多照顾,我实在没法子见到你跟他因我而冲突。”
十二仍旧冷着脸,断然拒绝。
“清宣,你就当是体谅我,好不好?”
十二紧拧着的眉终于有所松动,扫了她还略显苍白的容颜一眼,心头终是不忍,顿了顿,才沉声道:“不许离开我的视线。”
于是一时便着人去请宋奕然到这花园中来,月牙儿坐在前方的一个凉亭内等他,而十二便坐在相隔不远不近的另一个凉亭中看着她。
宋奕然很快便随了一个丫鬟过来,远远的与十二对视一眼之后,走进了月牙儿所在的凉亭内。
十二忍不住攥紧了拳头,死死克制住自己想要冲上去的冲动。
月牙儿一见到宋奕然,脸sè不由得又白了一层,低低唤了一声:“奕然。”
宋奕然静默片刻:“你当真非要如此?”
“我没有法子。”月牙儿低了头,不敢与他的目光相对,“奕然,如今,我离不开他。”
“所以连亡母遗训亦可罔顾?”宋奕然淡淡冷笑了一声,“还是,你根本早已经忘了?”
月牙儿的手轻轻颤抖起来:“我没忘。”
“那你是忘了你娘是因何而死的?”
“娘的死,与他无关。”月牙儿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我知道娘不愿见到我与他在一起,可是,我没法子控制我自己。”
宋奕然满目苍凉的看了她一眼:“也就是说,他到现在仍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月牙儿猛地抬起头来,清澈的眼眸之中闪过一丝惊慌:“奕然?”
宋奕然淡淡一笑:“你怕我告诉他?”
月牙儿微微咬了牙:“过去的那些事,他不需要知道,他是无辜的。”
“无辜?”宋奕然冷笑道,“所以大楚活该被灭,所以你母亲活该葬身于北漠士兵的手下?月牙儿,你真是让我很失望。”
月牙儿僵直了身子坐在那里,而宋奕然却已经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奕然!”月牙儿心头一慌,起身便追了上去,“奕然,我求你不要告诉他,好不好?母亲要惩罚,老天爷要惩罚,都罚我便可。也许再过一段时间我便会遭到应有的报应,我只求你,不要告诉他。”
宋奕然脚步一顿,听得她声音凄然,纵使心头有再大的不忿,竟也生生压了下去。却终究还是咽不下那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