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禾已先笑着道:“那案子至今未破,推官大人说有些疑点,命我带了人证,再来踏勘一下。”
穆柱面露难色:“这个我做不得主,得请店主来。你们稍等”
他刚要转身,那店主已经走了过来,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穿着褐色锦褙子、青绸衫,两缕稀疏髭须,他用一对大眼扫视三人,脸上有些厌色。酒楼生意最怕这些凶事,这店主显然不胜其烦。他望着姚禾问道:“姚仵作尸检上月就做过了,尸首也随后搬走了,怎么又来查来查也该是司理参军的事吧”司理参军主管狱讼勘查。
姚禾忙道:“尸首当时摆放的四至方位没量仔细,推官大人让我再来确证一下。”
店主又望向瓣儿:“了了姑娘是证人,这位姑娘呢”
姚禾道:“她是死者的亲属,算是苦主,推官大人让她一起来监看。”
店主似乎有些疑心,不过还是吩咐穆柱:“你陪姚仵作上去。”
穆柱点点头,在前面引路,上了楼。楼上过道不宽,勉强容两人并行。穆柱引着瓣儿三人走向左边过道,绕过左廊,来到前排房间。楼上房间门都开着,并没有一个客人。来到前排左数第六间房门前,穆柱停住了脚,侧身请瓣儿三人进去。
瓣儿临进那门时,忽然有些生畏。
这无头尸案虽有些血腥,但哥哥这几年查过不少这样的血案,她听多了,也就不再怕惧。这两天反复思索这案子,心里时常会想象无头尸体的情景,也只是略微有些不适。此刻,真的站到凶间门前,要走进去时,才发觉自己这是生平第一次走进凶案实境,一阵寒意扑面而来。
她屏了屏气,迈步走了进去。房间不大,中间摆着张乌木大方桌,至少可以坐八人,配了四把乌木椅子,桌边椅角都雕着梅花镂空花样,很是雅致。门边一张乌木小柜,里面沿墙还摆着四把乌木椅子备用。此外,便不剩多少余地。面街两扇大窗户,窗格上也是梅花镂空图样,漆得乌亮,窗纸也干净。三面墙上,只要够得到的地方,都写满了墨字诗词,行楷草书都有,应该是来店里的文人墨客们所留。
瓣儿回头看池了了,见她盯着桌椅,眼中悲惧闪动。瓣儿忙伸手握住她的手,池了了涩然一笑,回握了一下。
姚禾走到桌子和窗子中间,指着地上说:“尸首当时就在这里。”
瓣儿走了过去,见那条窄道只比一肩略宽,她左右看看,抬手推开了窗户,下面是街道,对面也是一座两层楼房,底层是一间衣履店,上面可能是住家,一个中年妇人正从左边一扇窗户里探出半截身子,手里扯着件衫子,正要晾到外面的横杆上。她回头问站在门边发呆的穆柱:“穆大哥,那天你最后进来时,窗户是开着还是关着”
穆柱皱着眉想了想:“似乎是开着的。”
池了了道:“那天已经开春,中午太阳又大,很暖和,曹喜把窗户打开了,说把闷气晒掉。”
瓣儿点点头,但随即想:那天他若是有心杀人,恐怕不会去开窗户,开了又得关,何必多此一举
她存下这个疑问,又问穆柱:“你进来时,桌椅是什么样子”
穆柱又想了想,才慢慢开口道:“桌子没动,还是原样,左右两张椅子因那两位公子坐过,又出去过一次,所以搬开了些靠门这张原是了了姑娘坐的,但我进来时,曹公子坐在那里”
“他们出去过一次”
“嗯是下楼去解手我正给那边客人端了菜出来,他们在我前面下的楼。”
瓣儿发觉穆柱说话极小心,像是生怕说错一个字。给这种凶案作旁证,谁都会怕,但穆柱除了这一般的怕以外,似乎另外还在怕些什么。但她一时看不透,便随着穆柱,也放慢了语速:“他们两个是一起去解手”
“嗯茅厕在楼下后院,我看曹公子可能可能是醉了,脚步有些不稳。董公子扶着他”
若真的醉得这样,还能杀人吗难道是装醉,故意让董谦扶着,做给别人看
瓣儿又存下疑问,继续问道:“曹喜最初是坐哪个座椅”
池了了说:“右边这张。”
“他先坐右边,然后下去解手,回来后坐到了靠外这把椅子”瓣儿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坐到靠外边那张椅子,桌子略有些高,坐下后就只能看见桌面,看不到窗边那条窄道的地面。尸首倒在那里,又没了头,若非侧身低头绕开桌面,根本看不到。
曹喜回来后,为什么要换到这里坐是因为醉了,顺势坐下或者,坐在这里就可以推托自己没看见尸体
她又扭头问:“穆大哥,你最后进来时,曹喜是什么姿势”
“他他一只胳膊搁在桌子上头趴在臂弯上”
瓣儿照着做出那个姿势:“是这样吗”
“是”
“你进来后,他是很快抬起了头,还是慢慢抬起来的”
“这个我进来后,先没发觉什么,见董公子不在,就近前几步,想问一下曹公子,结果见到桌脚那里露出一双脚,就走过去看,结果发现董公子我就叫起来,连叫了几声,曹公子才抬起头,醉得不轻,眼睛都睁不太开,望着我,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他真的醉了”
“嗯应该是吧我当时吓坏了,也记不太清”
若是醉成这样,自然杀不了董谦,但真的醉到了这种地步有人进来杀董谦也毫不知情瓣儿又想起这个疑问。
她站起身,走到门边,对面一排房间门都开着,房内桌椅看得清清楚楚,她又问穆柱:“那天对面客人坐满没有”
“嗯朝阳这面十间、东边六间都坐满了,南面十间和西面六间背阴,都没坐满,只坐了五六间。”
“对面坐了客人的有几间”
“我记不太清了两三间吧。”
这样说,那天客人不算少,若凶手另有其人,正像嫂嫂所言,他进出这房间,难保不被人看见,他又何必非要在这么热闹的地方杀人呢除非瓣儿不由得望向穆柱,穆柱也正在偷瞧她,目光相遇,他立即躲闪开去。
除非是这店里的人尤其是端菜的大伯,进出任何房间都绝不会有人留意
瓣儿被自己的推断吓到,她忙又望向穆柱,穆柱则望着外面,心事重重,目光犹疑。难道是他
瓣儿吓得挪开两步,忙转过头,装作看墙上的题诗,眼角却偷看着穆柱,心怦怦乱跳。
“那应该是董公子题的”穆柱忽然道,“出事那天才题的,董公子以前替我写过一封家信,他的笔迹我认得。”
“哦董谦”
瓣儿慌忙回眼,墙上那些字她根本没在看,这时才留意到,上面题了首词卜算子:红豆枕边藏,梦作相思树。竹马桥边忆旧游,云断青梅路。
明月远天涯,总照离别苦。你若情深似海心,我亦金不负。
第六章厌
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李清照姚禾和瓣儿、池了了离了范楼,在附近找了家茶坊。
他们坐到最角落一张桌上,瓣儿和姚禾面对面,池了了坐在侧手。
“先说好,茶钱我来付。”瓣儿说。
姚禾听了,想争,但看瓣儿说得认真,知道争也白争,反倒会拂了她的好意,便只笑了笑,心想就先让她一次,后面再争不迟。
池了了却说道:“这事是我请你来帮忙,怎么能让你破费”
瓣儿笑着道:“既然我接了这件案子,它就是我的事了。你赚钱本来就不容易,为这事又要耽搁不少。你我姐妹之间,不必争这点小事。古人肥马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何况这点小钱你若连这个都要和我计较,那咱们就各走各的,也不必再查这个案子了。”
池了了忙道:“你和我不一样,哪里来的钱呢”
“我虽在家里,可也没闲着,平日又没什么花销。你放心吧,我都已安排好了”瓣儿说着将手边一直提着的小包袱放到桌上,打开包布,里面一个红梅纹样的漆木盒,她揭开盒盖,从里面取出一个锦袋,沉甸甸的,她又解开袋口,露出四锭银子,“今早,我刚卖了四幅绣作,得的这些银子,专用来查这个案子,应该足够了。咱们三个在这里说好了,以后再不许为钱争执,齐心协力找出真凶,才是正事。”
池了了笑了笑,却说不出话,眼中有些暖湿。姚禾心想,她奔走风尘,恐怕很少遇到像瓣儿这般热诚相待的人。再看瓣儿,她重新包好银子,而后握住池了了的手,暖暖笑着。这样一副小小娇躯内,竟藏着侠士襟怀,姚禾心中大为赞叹激赏。
他自幼看父亲摆弄尸体、研视伤口、勘查凶状,习以为常;稍年长一些后,父亲出去验尸,都要带着他;过了几年,他已轻车熟路,自然而然继承父业,做了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