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本初在自己人生最得意的时刻,被审正南反客为主,当然会怒气勃发。
不过还好,旁边的陈宫、辛评这些人依旧清醒。实际上,便是崔琰、陈琳,乃至于鞠义、李进这些人都知道,此时什么什么都没有……八万大军,连营寨都未妥当,真要因为主帅的一声令下便大举攻城未免可笑。
所以,陈宫等人立即转回后面中军大帐劝住袁绍,沮授等人也派人救回审荣,然后高览派出了一队士兵,象征性的往城上发射了一轮弩箭以作态度,众人便各自撤回了……毕竟,战争就是战争,是赌上参战者性命甚至一切的东西,不可能真由着袁绍一句明显的气话就乱来的。
而当日晚间,恢复了神智的袁绍重新在大帐中聚将,果然是当众赏赐了审荣,然后复又正色下令——邯郸城城高而人众,既然审配已经下定决心要抵抗到底,就不必多言了,全军砍伐树木,运送木料,立垒建营,制作器械,堆砌土山,准备真正的围城!
袁军上下自然轰然承诺!
话说,按照这个命令,很可能真正的交战需要拖延到三日甚至五日后,也就是袁军拥有足够的攻城器械之后。然而,只是隔了一日,袁绍抵达邯郸城下的第三天一早,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大规模战斗就猝然爆发了……驻扎在城西的关羽率先出战。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毕竟,自古以来,面对着优势兵力的攻击方,防守方最好的出战时机就是一开始对方立足未稳的时候。
但是话又得说回来,此时此刻,面对万实打实的八万大军,而且这八万大军的出发点不过是五十多里外邺城,中间还有一座完整的梁期县城作为前线大本营,立足未稳这四个字无论如何都是不存在。
所以,关羽忍耐了一整日,坐视袁军从后方调度辅兵运来大量木料,然后在第三日一早,这些木料开始被用来完善营垒、搭建攻城器械之前,主动出击。而被选中的猎物,却不是防卫严密,位于邯郸城南的木料场,而是河间大豪出身的将领田银及其部三千余人!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这支部队被奉命安置在城西,本就是与季雍、吕旷部一起联营负责监视关羽位于城西大营的,而且田银部位于三座大营中最东面,也就是最靠近城墙的那一侧,所谓首当其冲。
事实证明,六年的枯坐并没有让这个时代最攻城受阻,怕是到时候连攻城器械打造都难……这便是其人出城独立一营的本意了,”有人干脆言道,道理却是人尽皆知。“就是要互为犄角之势,让我大军难以专心为一。不过,此人如此凶悍难制,倒是出乎意料,着实棘手。”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现在是如何剪除或者隔绝此人?”不待其他人开口加入议论,袁绍便主动出言呵斥。“我固知此人乃是卫将军麾下爱将,必然有非凡之能,所以上来便以三倍兵力堵截,围三缺一也专放西城,只求速速下城……但一日而覆一营,却又如何能专心攻城?若是如此下去,三十日他岂不是能覆我三十营,八万人全都死在这邯郸城下?!我今日也不问尔等如何剪除关羽,只要尔等先告诉我,这一营兵是如何被掀翻的?”
众人当然知道袁绍这是说气话,关羽真要是能每天弄掉一营兵,那就不是人而是神仙了,便是他能再能垮五六营兵,杀伤个七八千,让袁军减员个一两万,他自己的三千人到时候磨也该被磨的丧失战斗力了。
当然,那样的话袁军攻城一事恐怕也得作罢了。
实际上,今日这样的战例本就显得极为诡异——无论如何,一个有着三千人的完整营盘,在一支有着八万人的大军中间,被一个同等兵力的对手如此戏耍性的屠杀到彻底丧失建制,实在是太让人难以接受,相较而言,田银本人被宰了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属下以为,今日一战要紧的地方有两个。”沮授稍一思索,还是蹙眉出列言道。“一个是关羽营寨坚实,偏偏出入口又有城墙遮蔽,所以彼方可以从容出击,我军却难以追索阻拦;其二,乃是营寨间指挥不畅,以至于支援不利,各自为战,所以才会被那关羽三次出兵三次都打到了田司马所在的河间营内……”
自袁绍以下,帐中军将幕僚多颔首赞同。
其实,关羽的优势就是我想打你就能打你,想撤你没法追;而田银的劣势在于,三次被袭,三次都是自己被动迎战,援军根本来不及赶到;最后,也正是这种荒谬的战争姿态,使得田银每次遇袭都有些猝不及防的感觉。
第一次被袭击,那是真的猝不及防;第二被袭击,那是真产生了心理盲区,没想到对方会再来打自己;第三次被袭,就有些无欲无求的感觉了,以至于上来就崩盘。
“营寨坚固,又有城墙庇护,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要么发大兵强行攻营,要么只能前后困住,不去管它,先行攻城。”就在沮授率先开口,点出问题所在,引得帐中议论纷纷之际,负责军法的逢纪却又忽然捻须开口,而且上来便言语意有所指。“唯独支援不利、各自为战,却未必只是指挥不畅的缘故……”
帐中这些幕僚、军将,或是心中一动,或是心中一凛……当然,也有人茫茫然无所感。
“文台有话不妨直言。”袁本初面不改色。
“属下以为,明公对各营军将未免过于宽纵了!”逢纪厉声相对。“非但让他们各自募兵各自所领,还各自成营,上下殊无体统,以至于这些将军视兵马为私有,临战只以保全本身为上……这一次明公让三营联手去封锁关羽,结果田银遇袭,却只能靠明公所遣中军援护,其余二营领有军令,自有守望之责,却坐观友军倾覆,焉能不败?!”
季雍、吕旷慌忙下跪谢罪,意图辩解。
然而,逢纪却上前一步,扶刀立在帐中最前,挡在了二人与袁绍之间,继续厉声作色:“明公!你为何要待这些地方大豪世族以宽?还不是要他们与你同心协力,共讨国贼,以期襄成大业?!而如今两强相争,正是生死用命之时,若是他们不能与你同心协力,不能为明公你舍身用命,那宽纵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岂不是本末倒置?!”
“元图说的好!”袁绍依旧是面不改色,却是直接喝问起了帐中俯身谢罪的二将。“季校尉、吕司马,你二人营中此战各自战死了多少人,可曾查验尸首?”
季雍战战兢兢,立即叩首以对:“不敢欺瞒明公,约数十人……”
吕旷也赶紧叩首:“我部也是数十人!”
“数十人是几十人?”袁绍面色如常,继续追问不止。“多少是在田司马营中肉搏而死,多少是追索时被城墙上弩矢所杀?多少是文丑引中军援护之前,多少是文丑引中军援护之后?”
“回禀明公,吕司马部三千人,死四十五人,十七人死于田司马营中;而季校尉所部四千人,死三十二人,无人死于田司马营中,俱是中矢亡于城墙之下。”郭图忽然出列报数。
话说,郭公则其人乃是军中主计,专管粮草、赏赐、功勋记录,知晓汇报此时倒是合情合理,唯独这个数字未免太及时了些,与逢纪、袁绍的配合也太默契了些,不免让人心惊……但是这个时候,帐中早已经肃然,便是陈宫和沮授都已经闭嘴肃立,又有何人敢多言呢?
故此,现在袁绍的愤怒至极是合情合理的,甚至有些理直气壮。
“吕司马退下吧。”听完汇报,袁本初连起身都没起身,便兀自下令。“罪将季雍,心怀二心,图谋不轨,斩……并收其军,夷其族,以正视听!”
季雍大惊失色,连连叩首求饶,便是周围军将也一时惊愕,他们已经想到袁绍要借机怪罪,却万万没想到居然如此严厉,竟然要灭族?!
然而,陈宫、沮授等人,虽然一度张口欲言,却都最终各自闭口……说白了,逢纪刚刚的话太对了,也太诛心了!袁绍之所以对下面人宽纵,就是为了让这些人在和公孙珣的决战中卖命,而如果他们不愿意在这时候卖命,那请问,这些人对袁绍而言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种时候,季雍已经后悔不迭了……他确实是在见到了关羽的骁勇之后,存了保存实力的心思,但天可怜见,要知道是这个后果,他今日白天的时候又怎么可能会吝啬那些清河同乡的性命呢?
然而,其人叩首出血,却只换来袁绍的一言不发,而就在文丑引甲士转入,要将其拽走之时,季雍忽然看到一人,然后便如见到救命稻草一般奋力喊了出来:“崔君救我!”
“我如何救你?”作为同乡,崔琰也是铁青着脸。“你须知军法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