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仔仔细细打量了少年沾满血污的脸,觉得他除了脏了点,实在是好看得很,不免生出些近乎母亲般的疼怜之意。她看见吃完的少年抬起袖子抹了抹嘴,接着将一柄雕镂着奇怪字符的黑色长剑拿于手中,不言个“谢”字就掉头欲走。赶忙唤他说,樊人不敢东去,皆携家带口往西逃去了。瞧你行的方向莫非是要去往汉境?汉人如狼似豺,你孤身一人去作甚么?!
“杀人。”季米说。
第 53 章 一鞭听马嘶,长恨桃叶渡(上)
五十三
一鞭听马嘶,长恨桃叶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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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军班师回朝那日仿似一切皆好。
早些日子的雨水冲刷了民邸瓦楞上的积灰,道旁的香叶似剪似裁,错落有致。整座长安城焕然一新。倪珂未及回府稍作歇息,便扬鞭纵马赶至宫中面圣。费帝对自己的褒奖自然不遗余力,可立于一旁的太子却始终嘴角微微勾起,以一种成竹在胸而又幸灾乐祸的笑容挑眉相觑。那个重眉大眼颇为英气的费铎现今形容消瘦,目光阴戾——他已知沁姬临盆之日就在前后几日。如若诞下皇子,只怕自己的太子之位定是岌岌可危。
费帝枯皱的脸上露出一个干涩笑容,只说要予你的封赏已在玉王府等候多时,苍老的面颊便显出浓厚倦意。倪珂当下请安告退。
刚迈入府门,李夏便来相报,“府里来了个长者。已住了好些日子。”见府中上下众人一概对这个两鬓微染清霜的长者敬重得至极,只当是某位身份彰贵的客人。那时的李夏一颗心完完整整拴于樊凉,也无作深想。她发现从来气定神闲的小王爷颇为明显地颤了一下,竟如稚子一般全然不自知地伸手整了整衣角,他微微低下头,轻轻对着立于大堂的那个背影唤了一声,“父亲。”
长者转过头,青鬓斑驳,面上纹皱如凿,神色寡淡地瞟了一眼少年的白发,“如何容自己变成这副鬼样子。”
若干年后的父子相见,第一句话竟是如此。李夏看见倪珂仿是认错似的低下了头。
堂内满是人。本想让他们退下,但倪尚卿一个手势便止住了,径自落座,他示意少年来于跟前,淡淡道,“何不与我报禀一番,这些年你都做错了什么?”
“我”怔了怔,随即轻咬嘴唇,似下定决心一般,“孩儿自认并没有做错什么。”
“我让你效仿孟尝君纳四方贤士累仁义之名,你却背道而驰。纵是我在湖州亦听得不少你干的好事!莫非你自己不知四海百姓如何看待于你?”
“市井之词,不足全信。所谓‘仁义’,从来不过是雨落湖海、花添锦上。一不可化为寒者襦,二不可化为饥者粟,三不可御敌于阵前,四不可增寿于百年;何况若有宵小之辈时时觊觎身侧,再持‘仁义’之名,行迂酸之事,不亚于引火烧身,坟茔自掘。”倪珂将头愈埋愈低,作礼身前,却扬起声音辩解。“父亲曾言,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孩儿时刻铭记于心,不敢怠忘。”
“还敢文饰强辩!”倪尚卿怒不可遏,扬手将案上的玉石摆物掷于少年身上,豁然一声厉斥,“你以遇刺为借口,竟屠杀樊人数万之众。听闻你从陇西甄选的千余名男童女童,大多逃之不及,葬身火海,这也是我教你所为吗?”
“漠北蛮夷,屡屡扰我边境,实在恼人。虽说此役小胜,然后患并未尽除。若我朝不派兵驻守,樊凉百姓人皆擅射擅骑,不日便将死灰复燃;若我朝派兵驻守,久而久之难保驻守之将不与羌人勾结,升起异心。唯有将其灭去,恰似羊一只、狼一群,必将引得漠北诸国为争此咽喉重地而兵戈相向,而我朝正好隔岸观火,坐收渔利。”
“仅是为此?”
他垂首不视父亲的犀利眼眸,低声道,仅是为此。
“好了,既然你已得胜还朝,圣上亦无多言,我也无须追究。”倪尚卿阖起眼眸,以一个宽和慈爱的声音道,“圣上知你身子骨弱,下旨封你为敬王,并于京城近郊赐了你一座静谧府宅,好叫你安心调养。我与郝阁老已有商议,六部之事再无须你过问,神机三营也重归我帐下。至于暂代的兵马元帅一职待我仔细权衡斟酌,再寻出一个妥帖的人来虽说黎民社稷重于泰山,终究比不过自己身子重要。为父知你喜欢拨花弄草,那宅子夏凉冬温,田趣盎然,想来你定喜欢”
“飞鸟尽,良弓藏”倪尚卿看见少年那苍白失血的脸上忽然染起一阵红晕,他猝尔抬起碧绿眼眸直视自己,无比恻然无比哀伤地露出一笑,“这个天下还未姓‘倪’,你就这么急不可待地要杀了我吗?”
“身子这样弱,何不抛下算计,清心静养为父也是一片好心”抬手搭向了那单薄后背,指掌的劲道触发了他的杖伤,少年刚刚染上一丝红晕的面色骤然又变为惨白,然后一口鲜血吐出口中,跪倒于地。那个威严长者低头俯视他半晌,终究对这个从未忤逆过自己的儿子生出了一丝恻怛之心,换上一副稍软和些的口吻道,“当日你在湖州冒着倾盆大雨连跪了几个时辰,不正是为了请我回府?为父也知你死死念念便是卸去这身刑枷好随心所愿归隐天涯,而今我回来,岂非正好如你之意”
“太迟了”倪珂埋下头,双眼视地,任滑落的白发掩起脸。在场众人都听见温雅少年放肆地笑出了声音,也看见数滴琼瑰之泪打湿了地砖,“倘若那日你能回来兴许我就能在他将腔中方寸完完整整交付他人之前兴许现在太迟了”
自小心思就重。敏感的天性早让他在山贼寨子中便洞悉了简森的去意已决。原也是这样。那个人从来都高远自放,闲洒人生,正如天上之龙如何不会甘愿困于尺泽。如果无可挽回,那么可否不管不顾随他同去呢?
多少回一曲繁弦日渐匿,多少回并肩执笔宵不寐;又有多少回同枕共眠相隔咫尺,多少回凭栏互望远去天涯。那个他还未相见便想相偎一生之人,到头来终究意阑人散,撷花独看。
他行的是林径小陌,自己却择了辇路大道。直至终有人伴于他的身边,随他煮酒桑麻,随他舟楫车马。黄粱梦醒,人去阁空,独有荆桃在。
正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那宅子一应俱全,待收拾毕了,你今夜就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