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伸出脑袋看,就见急诊大厅里头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踉踉跄跄地往前跑。追在后面的老太太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哭喊:“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我死了就清静了。”
陈敏好奇地问:“这怎么回事呀?”
余秋叹了口气,捏捏眉心,无奈道:“肝硬化失代偿期的病人,常年酗酒,定期来医院报到。”
这位前任副食品店的领导上回偷喝的是汽车防冻液,这回到底又喝了什么呀?现在是肝性脑病发作还是又出了什么新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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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你回不去
楼下的王大夫已经要崩溃了, 扯着嗓子喊起来:“你们问我怎么办?我早就说过了, 戒酒!他以后都不能再沾酒,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到的话, 不要再来医院了, 来了也没什么用!”
陈敏看着直叹气,她充分表达了自己对王医生的同情。要是这家老爷子能够做到戒酒,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了。
只可惜酒瘾是很难戒的,有的人宁可死在酒缸里头都不会愿意戒酒。
两个姑娘相当没有同情心地趴在楼上窗户边瞧了半天楼底下的老鹰捉小鸡游戏。
王大夫已经懒得再管这老头, 自顾自地去看其他病人。
老头的儿子荫沉着脸跟在后面,指一个老太太拼命地追。然而老头子这会儿却灵活的很, 但是没让老太太挨到他的身。
他踉踉跄跄的, 居然又跑出了医院。
陈敏看着那老太太一边哭一边追,第一时间都不知道心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她叹了口气:“老太太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余秋捧着白开水, 摇摇头道:“我估摸着悬, 得看老爷子每个月能拿多少钱回家。”
省人医的icu里面常年躺着一堆植物人,完全靠各种仪器维持生命或者确切点儿讲是保持呼吸与心跳。
他们醒过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是作为离退休老干部,只要他们还有一口气在,就能每个月都给家里头带来一两万的收入,他们的医药费以及请护工的费用全额报销。所以这笔钱是净赚的。
用icu主任的话来讲,如果这些老头老太太能够自己选择的话, 他们肯定不愿意这么痛苦地活着, 纯粹替家里人挣钱。
久病床前无孝子, 老干部子女持续孝顺80%以上的原因是一不用他们掏钱, 二不用他们亲自伺奉老人啊。
病房门被从外头推开了, 周国芳伸进脑袋来,嘴里头亲热地喊着:“穆教授,您忙着呀。我带了点儿乡下的咸菜过来,不是什么好东西,入不了您的眼,就给您换换口味。”
因为余秋跟陈敏站的方向刚好逆光,周国芳一长串的话说完了,这才看清楚两姑娘的庐山真言。
前任粮管所所长夫人立刻拉下了脸,没好气道:“是你们啊,穆教授呢?”
余秋看她身旁跟着个年轻姑娘,瞧着倒是眉清目秀,脸蛋红扑扑的,头发上扎了朵红绒花,算是仔细打扮过的模样。
余秋跟陈敏交换了下眼神,赶紧接话:“您找穆教授有什么事吗?穆教授回省城了。”
这下子周国芳的脸垮得更厉害了,她嘴里头嘟囔着:“怎么搞的?走也不打一声招呼。”
她拎起放在地上的篮子,一边抱怨,一边往外头退。
见跟在她身旁的年轻姑娘,还在好奇地打量办公室,她没好气地催促道,“行啦,别看个没完没了,自己机灵点儿,懂不?”
那年轻姑娘挨了骂,脸上顿时不好看,也垮着张脸,跟着周国芳出了医生办公室的门。
陈敏目送送她们离开妇产科病区,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什么人啊!穆教授又不是她的保健医生,去哪儿还要跟她汇报不成。”
余秋摇头。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越是这种小官僚的家属,越是事儿精。
护士拿着病历过来喊余秋开医嘱,闻声也朝病房门口努努嘴巴:“她呀,是来找生儿子的药呢。”
余秋跟陈敏对视一眼,立刻反应过来,不会吧,那个郑大刚真要换老婆啦?
护士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那当然,没看到都把新老婆带上公社来了吗?”
余秋皱眉头:“他跟李秀云已经离婚了?”
这么大的事情,她居然没有听到任何风声。粮管所所长不管位置上坐的是谁,那都是全公社的名人啊。
“应该还没有吧。”护士摇摇头,“这种事情都是先找好了下家,才能解决上家。”
俩姑娘还想再追问点儿内情,就见妇产科病区门口有两个人架着个穿着棉袄的大肚子进来。
搀扶孕妇的男人嘴里头大喊:“大夫,要生娃娃了。”
余秋看那大肚子的裤子全潮了,被拖着走的时候地上都有湿漉漉的脚印。她赶紧招呼家属将大肚子放在床上,然后跟陈敏一道把人推进产房里头去。
等进去一看,大家才发现这大肚子是羊水破了。
余秋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直觉这孩子能够今天生下来。
她给大肚子外荫消了毒,然后伸手进去做内检,结果手一伸进去,她就没能再把手拿出来。
助产士拿了听筒过来,给大肚子听胎心,看到余秋的表情就奇怪:“怎么了?”
她手摸到肚子,立刻反应过来不对劲,这感觉像是个臀位呀。
余秋苦笑:“老师,赶紧联系手术室吧,立刻开刀,臀位足先露,脐带掉下来了。”
陈敏慌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余秋招呼自己的半个徒弟:“快,把她的屁股垫高了,立刻完成术前相关检查。这台手术你跟闵老师上。”
小陈大夫心慌手抖,结结巴巴道:“你,你不开吗?”
余秋苦笑更甚:“我的手不能动,我要托着脐带。”
那大肚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说要开刀,吓得哇哇大哭。她就是来生个娃娃,为什么要剖开她的肚子?
余秋立刻提高了声音:“不许哭,现在不能哭。现在你的娃娃有危险,不能再等着自己生了,得赶紧开刀拿出来。”
她指挥着助产士跟护士完成术前的准备工作,又喊陈敏把下了夜班的闵大夫喊回来,赶紧给家属签字。
虽然现在的人生孩子压根就没有签字沟通的概念,但余秋还是坚持从卫生院开始,自己生就签署荫道分娩知情同意书,剖腹产那也得签剖宮产手术同意书。
字还没签好的时候,余秋托着胎儿脐带跟产妇就像连体婴似的,一并转移到了手术间。
她不敢移动自己手上的位置,只能用一种古怪的姿势半蹲着跟着一路小跑。
等大肚子被转移到手术床上的时候,余秋感觉自己的腰要断了。
先前被劈斗时受的腰伤这会儿发作起来,几乎要了她的老命。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额头跟后背上全是淋漓的冷汗。
可是她不敢动,哪怕是稍稍晃动一下身体,缓解腰椎上的疼痛,她都害怕会让这根生命通道停止流动。
闵大夫只休息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匆忙赶来手术间。
这时候余秋已经扯着嗓子招呼陈敏洗手上台,给大肚子打了局部麻醉,开始进腹。
现在没时间打腰麻,目前的条件也不允许打腰麻。他们必须得尽可能减少大肚子的移动,防止胎儿宮内窒息。
“快,闵老师,赶紧把孩子捞出来。这孩子脐带不跳了。”
余秋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自己的手伸进产妇荫道里头的时间过长,已经麻木了,还是脐带的确已经停止了搏动。
她半蹲在手术台下面,手术中单一半搭在她的脸上,边缘蹭到了她的鼻子跟眼睛。她摇晃了半天脑袋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有一只空手可用。
等到她挪开蹭着眼睛的布巾时,闵医生也终于捞出了胎儿。手术间里头很快想起孩子的哭声。
余秋听小东西哭了好几声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可以收回手了。
这一下松开,她直接坐在了地上。半边身子都彻底麻木了,整个肩膀连着胳膊又痛又麻,真是恨不得立刻砍掉,不是自己的才好。
侯向群好不容易空出手,赶紧伸手将她从手术台上拖了出来。
因为蹲坐的时间实在太久,加上情绪高度紧张,余秋的腿也麻了,连路都不会走,只能坐在地上发呆。
她的耳边还回荡着孩子的哭声。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这哭声,她自己也有点儿想哭。
她用那只还能动的手,轻轻地敲着麻木的胳膊,一下又一下,希望这样可以让自己好受点儿。
可惜效果不怎么样,半个身子仍然又麻又痛的难受。
唉,上回她应该问问何东胜,到底扎哪几个穴位的。就算现在不能扎针,用手掐一掐也是好的。
“小秋。”手术台上传来了闵大夫的声音,带着点儿焦急的意味,“胎盘下不来。”
余秋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看情况。这会儿她倒想不起来手麻脚麻了,眼睛只盯着产妇的肚子里头看。
“前置胎盘伴胎盘植入。”闵大夫皱眉毛,“出血厉害呢。”
产妇的血呼呼往外头淌。
余秋点头:“我来吧。”
她刷手上台探查,发现出血点主要是在子宮前壁与后壁。她立刻开始 nausicaa 缝合。
这是中国台湾医生发明的一种缝合方法,缝合后的子宮看上去就像日本动画电影《风之谷》里的巨型怪物似的。这个缝合法也取名自该电影的女主角娜乌西卡。
为了防止术后子宮收缩而导致缝线松弛继发性出血,余秋又结合了球囊压迫止血,好不容易才结束了手术。
她下了台,推着产妇出手术室的时候,下意识的抬眼看门外。
她顿时发出惊呼:“天啦!天都黑了呀。”
完蛋了,没有船回去了。今天杨树湾可是有庆祝活动的。
余秋懊恼得只想跺脚,她怎么能错过这么重要的日子呢?
“就知道你进了医院就出不了门。”
何东胜从急诊诊疗室出来,见到她就直摇头,“行啦,别挂着嘴了,我给你送吃的过来了。”
余秋看着他手上的保温桶,颇为惊讶:“你这是从哪儿买的呀?”
何东胜就是笑:“我还以为你会问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余秋看闵大夫他们推着产妇上楼去,也就不急着往上跑。他打开保温桶的盖子,看到里头满满的栗子烧鸡,顿时幸福得想要落泪。
天呐,这才是她热爱的美好生活呀。看看这油光光的鸡肉,再看看这黄澄澄的毛栗子,哎哟,这叫一个香啊。简直能够直接把她熏晕过去。
余秋幸福地深吸了口气,生活是如此的美好,真谛就在一保温桶的毛栗子烧鸡。
何东胜憋不住笑:“本来是要杀猪的,大爹说缓缓,等到后天,咱们大队办百寿宴,再多多的杀几头猪。”
余秋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吃鸡肉了,她赶紧点头:“这个已经很好了。哪里能天天杀猪。”
郑卫红手里头捧着个搪瓷缸子,笑着道:“大爹说以后天天杀猪呢,非得我让我们把肉吃冒了为止。”
何东胜跟他点头:“你回去吧,老太他们还在家里头等你呢。这边我跟着小秋大夫。”
郑卫红也不客气:“行,我吃过饭就走。”
三人往楼上去,到了护士站,就听见护士正在跟闵大夫抱怨:“哎你说这人实在是不要脸了。我们辛辛苦苦给她治病,她居然一声招呼不打就跑了。”
余秋惊讶:“谁呀?”
她穿越过来之后,还没碰到过欠费逃逸的病人。就算没钱,病人也是说清楚了,要求提前出院。
“还能有谁?”陈敏气呼呼的,“又是那个什么黄莺啊。真不要脸,趁着我们忙抢救的时候,跑了。”
余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人生真的像山坡,走起下坡路来,人就踉踉跄跄形容狼狈,甚至脸面都不要了。
不同于2019年人口频繁流动的社会,这个时代的医生跟病人基本上都是相互知根知底的。她这么屁股一拍就跑了,也不怕传出去叫人戳脊梁骨。
不过她丢脸的事情做多了,大家也不在乎再来这一件吧。
郑卫红脸涨得通红,伸手摸口袋:“大夫,她欠了多少钱?我来还。”
陈敏还没说话,余秋先开了口:“你还你,凭什么还?”
她突然间拉下脸,“你好多的钱来还哦,要填好久的无底洞!不许还,关你什么事?看病吃药,花钱是她自己的事,你插什么手?”
郑卫红被她这副疾言厉色的模样震住了,半晌才小小声地开口:“可是总不能叫你们吃这个亏呀。”
余秋冷笑:“我们吃亏,我们凭什么吃亏呀?她欠了钱我们就要讨账。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没钱还就拿工分抵,我直接找他们生产队去。一年工分还不起就还两年。想对她有钱给她男人买酒喝,不至于连医药费都掏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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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的夜晚
郑卫红臊眉耷眼地走了, 末了他也没敢掏钱结了黄莺欠下来的医药费。
余秋看着他有些踉跄的背影, 恨铁不成钢:“你要真想她好,就不要再伸手。”
黄莺走到今天这步, 未尝不是被家人一次次纵容的结果。假如没有人始终跟在她身后, 任劳任怨地为她收拾烂摊子,而是早早就断绝了她从家里头吸血的希望,说不定她也不至于脑袋瓜子如此不清白。
不用付出代价,无论她怎么折腾家里人, 都不用付出代价,所以她才肆无忌惮。
就像现在的红卫兵们, 假如他们去抄人家, 就会被一个大耳刮子打出来,然后丢进大牢里接受改造;假如他们在台上劈斗折磨人, 就会被直接撅翻在地, 然后打断腿,他们还有胆量横冲直撞地瞎折腾吗?
人作恶的时候不用付出代价,那么恶之花就会肆无忌惮地生长。被纵容的人,也永远想不到自己需要承担责任。
余秋气势汹汹地回过头,对上何东胜神情微妙的脸,她顿时火冒三丈:“你笑什么笑, 就是你们惯的, 才搞到现在这个样子!”
何东胜赶紧端正态度:“没错, 的确不该再管她了。”
说着他还扯着嗓子, 朝郑卫红喊了声, “卫红,你就听小秋大夫一句劝吧,你还有一大家子呢。”
余秋翻了个白眼,趾高气扬地进办公室。她才懒得管人家的家务事呢。
何东胜赶紧拎着保温桶跟上,催促道:“你吃饭吧。”
余秋这会儿才想起来自己饿着肚子呢。她立刻招呼陈敏跟闵大夫:“吃饭吧,我这儿有毛栗子烧鸡。”
何东胜也热情地招呼两人:“一块儿吃吧,胡奶奶烧了一锅呢。”
闵大夫摇头,谢绝了他们的好意:“你们自己吃吧,我爱人做好饭等我回去呢。”
她侧头邀请陈敏,“对了,你上次不是说想吃炒饼吗?今天晚上我们家就吃炒饼,你一块儿过来吧。”
陈敏虽然垂涎板栗烧鸡,然而炒饼更加能够吸引小姑娘的好奇心。她立刻跟余秋打了声招呼,高高兴兴地跟着闵大夫走了。
余秋只得自己坐下来开饭。
她一打开保温桶盖子,浓郁板栗烧鸡的香气就弥漫了整个办公室。
天呐,实在太诱人了,鸡块鲜亮,板栗橙黄。她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鸡肉放进嘴巴里。
鸡块裹着板栗的清香,被炖得稀烂,连骨头都酥了。余秋咀嚼完鸡肉后,直接嚼吧两下骨头,就一并吞下了肚子。她又迫不及待的吃了颗板栗,板栗被炖得糯糯的,吸满了鸡肉的汤汁,滋味鲜甜。
余秋就这么一筷板栗炖鸡,一口饭。配着一碗饭,她竟然将一大桶板栗烧鸡吃的一干二净,就连剩下的汤,都被她用来拌饭吃了。
她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摸着被撑起的胃,感觉按照自己现在的状态,要是穿越回2019年的话,她绝对能够吃到自助餐厅老板出面赶人。
妈呀,她什么时候这么能吃了?果然生活会让人类突破各种极限。
余秋擦着嘴巴起身的时候,才突然间想起来,自己应该留起码一半的板栗烧鸡给陈敏的。
就算那丫头吃饱了炒饼回来,也可以吃点儿板栗烧鸡尝尝味儿啊。
再不济,明天早上他们也可以一起就着板栗烧鸡吃早饭。
结果刚才美食当前,她吃的太投入了,压根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余秋重重地叹了口气,感觉自己有些渣,很是对不住萌萌哒小陈姑娘。
何东胜看她的样子好笑,忍不住开口问:“怎么啦?吃的不痛快吗?”
余秋愁眉苦脸,摇摇头,唉声叹气:“我就是突然间想起来个故事。贫贱夫妻百事哀。以前有对情侣非常相爱,后来呢男的要下放去边疆,女的就毫不犹豫地跟他一块儿去。下放后的生活非常辛苦,但有情饮水饱,他们仍然很幸福。
有一天过中秋节,队里头就给他俩发了块月饼。男的带着月饼回家,先是将月饼一分为二,吃掉了自己的那部分。后来他看着另一半月饼,实在按捺不住,又一分为二,吃掉了一半,于是剩下的月饼越来越小,到最后被他全都吞进了肚子里。
女的呢,也听说了队里头发月饼的事情。她下了工回家,怎么也找不到月饼。
男的就承认月饼被他吃了。他承诺以后会给女的买很多月饼。
但是那天过后,女的就选择回城离开这个男人了。”
余秋叹了口气,“我以前听这个故事的时候,觉得这男人实在是太可恶了,渣得惊天地泣鬼神,现在我却突然间理解了他。果然是衣食足而知荣辱,仓禀足而识礼节。生存才是第一需求啊。”
何东胜在边上笑:“所以要吃饱了肚子呀。”
他这么一说,余秋倒是想起来了:“你吃饭了没有啊?”
何东胜点头:“我吃饱了过来的。”
余秋十分怀疑这话的可信度,按照航船的行驶时间,何东胜从杨树湾过来的时候,还不到社员们正常吃饭的饭点。
那他到底是在哪儿吃的饭?
年轻的生产队长被她这么噼里啪啦的一顿逼问,赶紧举手求饶:“我真吃了,胡奶奶贴了饼子,我就着板栗烧鸡一块儿吃完了才坐船过来的。”
余秋将信将疑,坚持从柜子里头翻出了一包蜜枣推到他面前:“你吃点儿这个吧。”
何东胜看他如果不吃的话,赤脚大夫很可能没完没了,他只得点头,抓了颗蜜枣往嘴里头送。
余秋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翻出笔记本,开始默写教科书。
何东胜伸过脑袋看,立刻摇头:“把笔给我吧,你就张嘴好了,别抓笔写字了。”
她刚才吃饭的时候,抓筷子都费劲,简直就是握着筷子往嘴里头扒拉饭菜。
何东胜抓着笔,示意余秋口述:“你说,我给你记下来。”
余秋有些不好意思,算了吧,还是我自己写,你也忙了一天了。
何东胜笑了:“没事,我也想趁机好好学习一下。”
余秋表情古怪:“你确定你真想学?”
生产队长肯定地点头:“那当然。”
于是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杨树湾大队6队的队长被迫听写了完整的《妇产科学》的一整章内容。
余秋从女性生殖系统解剖开始讲起,逐字逐句复述教科书上的内容。
她还真不是故意要捉弄年轻的生产队长,而是教科书的编排顺序本来就如此。如果学生连解剖结构都搞不清楚,也弄不明白各个部位的生理功能,那后面还怎么听这一门课啊。
何东胜先是窘迫不堪,后来看赤脚医生满脸坦然,居然闭着眼睛,跟背书一样一条条地说出来。他也悄悄地松了口气,认认真真地开始听写。
何东胜上高中的时候学过速记,所以手术上的动作一点儿也不慢。加上他多少也学过医,对一些医学名词相形之下并不太陌生,所以勉强能够跟上余秋的速度。
余秋像是了解他的速度一样,她不急不缓地复述着课本内容,每每到了何东胜觉得自己快要来不及记下来的时候,她就会停下来,等到他赶上再继续。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余秋说话的声音跟何东胜写字时,笔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响。
整整一个章节复述完毕之后,余秋睁开了眼睛,抬头看了下墙上的挂钟,催促何东胜赶紧下去休息。
杨树湾人睡觉早,这个点儿,大队上下都应该静悄悄的了。
何东胜摇摇头:“没事,我不困,你要是不想现在睡觉的话,咱们可以继续默写。”
余秋摇头:“不行,你的手再写下去的话,明天也不要想抬胳膊了。”
她站起身,送何东胜下楼去:“今晚你还睡在王医生的宿舍吧。”
何东胜却有些踌躇:“算了,宿舍距离病房太远,我还是就在办公室里头靠会儿吧。”
余秋笑了起来,转过头看紧张过度的生产队长:“你干什么呀?洪大鹏都死了,又不会阴魂不散。”
何东胜摇摇头:“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谨慎点儿的好。”
疯病会传染,一个洪大鹏发疯死了,谁晓得还有没有其他神经病?
两人刚走到妇产科病区门口,就听见楼下传来嘈杂的声响。
陈敏领着一群人往手术室的方向跑。
楼下大厅的灯亮着,照亮了每个人额头上的汗水以及口鼻间喷出的白雾,显然大家是一路奔跑过来的,每个人都气喘吁吁。
余秋在里头认出了刘主任的脸,公社革委会主任脸上全是焦灼的神色。他旁边站着的李秀云,相形之下要平静许多,年轻的妈妈怀里头还抱着熟睡的孩子。
也不知道她跑医院来干嘛还带着孩子,也许是家里头没人帮忙带吧。
比起风轻云淡的李秀云,一旁被人押着的周国芳瞧着可就狼狈多了。不知道她是挨了打,还是在路上跑得太快,以至于摔倒了。她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伤痕。
余秋奇怪,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会凑到一起。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梭巡一圈,想要寻找周国芳与李秀云之间的连接点,现任粮管所所长郑大刚。
然而人头攒动,灯光下,晃来晃去的面孔中却没有一张是郑大刚的脸。
“余秋!”陈敏焦急地喊自己的同伴,“你快过来看看。”
余秋应声下去,撞上王医生跟李伟民也匆匆地从诊疗室里头出来。
三个大夫会合到一起,连同陈敏一块儿站在担架床边上。
所谓的单价床,不过是快被拆下来的门板,上头躺着个男人,瞧着个子应该不矮。
只他脸上跟身上都盖着被子,叫人看不清楚里头的具体情况,只听得见痛苦的闷哼。
余秋喊了声:“得罪了。”,然后伸手接下盖在男人头上的被子。
等看清楚那张冲击力极强的脸时,她顿时倒吸口凉气:“这怎么回事?”
躺在门板上痛苦哀嚎的人,正是她刚才寻而未果的郑大刚。瞧他的样子,像是受了重击,几乎都要晕过去的模样。
郑大刚显然经历着巨大的痛苦,上下牙齿都在作响,压根没有理会余秋的问题。
余秋下意识的将目光落在李秀云脸上,希冀这位病人家属可以帮忙提供详尽的病史。
然而李秀云就抱着自己的孩子,表情漠然,就像是周围的一切都跟她没关系似的。
还是刘主任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含含混混的作答:“你把人推进去看一下就知道了。小邱大夫,你帮帮忙,可千万得给他接好了。”
余秋满头雾水,接什么?难不成今晚郑大刚跟李秀云谈判离婚的事情,结果被李秀云剁掉的手指头?
没道理呀,郑大刚身上一点儿血腥味都没有。
余秋疑疑惑惑地将人推进了手术间。
刘主任还在外头大喊:“下面,你好好看看下面。”
余秋被他提醒着,才发现被子底下的郑大刚光着屁股。不是郑大刚生性狂野,而是他现在的状况,实在没办法穿裤子。
李伟民在边上倒吸了口凉气,本能的蛋疼,他下意识地夹紧双腿,结结巴巴道:“这是被人用棍子打了吗?谁呀?下手也太狠了!”
余秋看着郑大刚的惨状,也忍不住要叹气。
粮管所所长的子孙根又肿又青又紫,跟被掰断的茄子一样歪在边上,显然是要断子绝孙的模样了。
到底是谁下的狠手,居然就这么硬生生的,将他的子孙根给折断了。
余秋怀疑地看着郑大刚,难不成这人要跟李秀云离婚,还想跟人来一发分手火包,结果被人直接人道主义阉割了?
那可真是活该了。
郑大刚的这种情况学名称之为闭合性海绵体破裂,是泌尿外科急症,好发于青壮年男性,基本发生于荫颈处于博起状态时,比如不正确的进入方式或粗暴的夫妻生活引起的,尤以女子处于上位时多见。
动作如此之激烈,基本考虑是用强了,李秀云才刚出月子呢,激烈反抗也正常。
※※※※※※※※※※※※※※※※※※※※
麻烦审核看清楚,哪里黄了?
别把王者当青铜
余秋拒绝给郑大刚做手术。开什么玩笑, 她一妇产科大夫, 干嘛要看泌尿外科的男人?完全超出诊疗范围了。再说了,人家还是云英未嫁的大姑娘呢, 做这种事情, 影响很不好的。
刘主任朝她连连作揖,嘴上说着软和话:“哎哟,我的小秋大夫哎,这是救命的时候, 还管那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
余秋正色:“这可不是乱七八糟的,这是正经事。这刀我开不了, 我承担不了这么大的责任。”
刘主任拉着李秀云, 催促病人家属:“我的秀云同志,你也说句话嘛。其他的事情咱们暂且放下, 该做主的我肯定给你做主, 咱们先把郑大刚同志的命救回来成不?死刑犯还有为自己辩解的机会呢。”
余秋在边上火上浇油:“一时半会儿应该死不了,还是直接送县医院吧。”
没什么大不了,最多也就是以后不举,再也没有犯罪的机会。
李秀云面罩寒霜:“断了更好,省得再惹事。”
刘主任可不能听两位女同志说赌气的话,赶紧从中说和:“别别别, 大家有话慢慢说, 先把刀给开了。”
余秋丑话说在前头:“那我可没办法开这刀。开完了以后, 他有什么问题找我算账怎么办?去县医院吧, 别耽误事情了。”
然而郑大刚死活不肯离开卫生院, 他现在一张脸因为疼痛苍白,又因为窘迫充血,简直叫人看不清上面到底五颜六色的,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我不去,一切后果我自负。”疼得已经要虚脱的郑大刚牙齿咬得咯咯响,“我签字,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都认了。”